每日一诗‖《偶成》（瞿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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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 成

瞿秋白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瞿日读唐人书，忽见“夕阳明灭乱流中”，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

落叶寒泉听不穷。

已忍伶俜十年事，

心持半偈万缘空。

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

秋白绝笔 六月十八日

译文

在峰叠乱耸的群山中，夕阳忽隐忽现。落叶的沙沙声和寒泉的幽咽声交织一起延绵无尽，多么想永远听下去啊。十年来的孤独无依我已忍受够了。让我抱着还没有完整理解的理想和主义告别这个美丽世界吧。

【典故解析】

1、夕阳明灭乱山中：出源自唐朝韦应物《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 

寒树依微远外天，夕阳明灭乱流中。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2、落叶寒泉听不穷、心持半偈万缘空：出自唐朝郎士元 《题精舍寺》

石林精舍武溪东，夜扣禅关谒远公。

月在上方诸品静，僧持半偈万缘空。

秋山竟日闻猿啸，落木寒泉听不穷。

惟有双峰最高顶，此心期与故人同。

3、已忍伶俜十年事：出自唐朝杜甫《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看过《偶成》及所涉唐诗后，才深知瞿秋白是个有很深文学造诣，博古通今的人，他还精通俄语。他的绝笔诗四句，竟涉及唐诗多处。除第三句一字未动，其它三句都有改字：如第一句“夕阳明灭乱山中”把原诗中的“流”改作了“山”；第二句“落叶寒泉听不穷” 把原诗中的“木”改作了“叶”；第四句“心持半偈万缘空”把原诗中的“僧”改作了“心”。 

《偶成》是瞿的一次再创作，赋予了新的创意。

创作背景

瞿秋白，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主持召开著名的“八七会议”，1935年被国民党军队逮捕，同年6月18日于福建长汀罗汉岭英勇就义。瞿秋白就义前曾作绝笔诗一首：1935年6月17日，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至仙境。瞿日读唐人书，忽见“夕阳明灭乱流中”，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申报》上关于瞿秋白就义的报道，这篇报道留下了这样的记叙：

十七日，奉中央电令，着将瞿秋白就地枪决。翌日晨八时，特别连连长廖祥光，即亲至狱中促瞿至中山公园照相，瞿欣然随之。照相毕，廖连长示以命令，瞿颔首作豪语：“死是人生最大的休息。”廖连长询以有无遗言留下，瞿答：“余尚有诗一首未录出。”当即复返囚室取笔书诗一首并序……书毕，复步行中山公园，在园中凉亭内饮酒一斤，谈笑自如，并唱俄文《国际歌》、《红军歌》各一阕……歌毕，始缓步赴刑场，手持烟卷，态度镇静，乃至刑场，盘坐草地上，尚点头微笑。俄顷，呼然一声，饮弹而殒矣。

诗歌赏析

《偶成》的首句“夕阳明灭乱山中”，集自中唐诗人韦应物《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诗的第四句，原句为“夕阳明灭乱流中”。秋白易“流”为“山”，大抵意在切境。因为原句所记乃诗人的黄河舟行，故有夕阳照水，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之感；而秋白是“梦行小径中”，自然夕阳西垂，乱山明灭，更为合理，也更为传神。不过，明白了这一点，还只是弄通了该句的字面意义，它的背后分明还有更深一层的包孕。史料已经证明，入狱后的秋白在写《偶成》之前，已完成多首旧体诗词，其中《浣溪沙》一词的末尾，便是“黄昏依旧夕阳红”的名句。大凡读过这首《浣溪沙》者都认为，结尾一句气象雄浑，意境悲壮，表达了一种生命行将终结，理想依旧美丽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应当看到的是，《浣溪沙》中“夕阳”和《偶成》中的“夕阳”，作为同一作者在同一境遇中相同的意象设置，其内涵是保持着明显的连续性和统一性的，后者的“夕阳”，时隐时现，余霞漫天，何尝不浸透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只是”作“就是”、“正是”解——依周汝昌说）的乐观与慰藉？又何尝不承载着一种人生明灭而事业无穷的旷远与坚忍？至于那“乱山”——纷乱的群山，是否暗喻动荡的年代和多变的政局，笔者不敢遽断，但读者尽可开启自主想象，其收获也许更为丰硕。倘若以上分析不谬，那么，我们可以断言：《偶成》的起句并不伤感或消沉。

诗的第二句“落叶寒泉听不穷”，集自大历十才子之一郎士元《题精舍寺》诗的第六句，但把原来的“落木”改成了“落叶”。这是否为秋白的误记或误抄亦未可知。好在古文中“落叶”与“落木”相通，全句的意思变化不大。“寒泉”在古诗文里有时通“黄泉”，指人死后的葬身之穴，如唐初王勃就留下了“瞻彼岸而神销……俯寒泉而思咽”的例证。不过在秋白笔下，恐怕是取其另一层更直接的意思：澄澈生动的流水。因为只有流水，方才有声，亦才能“听”，乃至听而“不穷”。这不仅契合原诗的思路，而且与秋白在诗之“缘起”中写明了的“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相呼应。将“落叶”与“黄泉”并置，孤立地看，似有几分荒冷萧瑟，但接下来的“听不穷”三字，复将荒冷萧瑟化为安然静谧，进而使全句远离了厌世和消极。这里，如果我们不避穿凿附会之嫌，由“落叶”而想到“落木”，再想到杜工部笔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千古名句，那么，全句不仅远离了厌世和消极，而且潜藏着秋去春来、万物更替的勃勃生机。

从第三句开始，诗作由状写梦境转入直书内心。这一句“已忍伶俜十年事”集自大诗人杜甫《宿府》诗的第七句，且全无改动。同前两句的“悲”中有“壮”或“冷”中含“热”相比，这一句倒真真有几分杜诗特有的沉郁和怨怼。不是吗？“伶俜”即孤零，即《孔雀东南飞》里的“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十年”则是约数，大体指秋白自1927年走上中央领导岗位到被捕牺牲这一段时间。平心而论，在秋白的革命生涯中，这十年可谓备尝风刀霜剑，活得殊为不易。一方面，他必须面对来自敌人的通缉、追捕和污蔑；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摆脱来自革命阵营内部宗派主义势力的误解、冷落、批判和打击；加之胞弟景白在苏联莫名其妙的“失踪”，自己又被冷酷无情地丢在敌占区；还有“无牛则赖犬耕”的疲惫，“枉抛心力作英雄”的无奈……所有这些千端万绪，其个中滋味岂是一个“伶俜”可以尽括，可以了得！而所有这些在秋白这里，又只能藏在心中，压在心底，这需要怎样一种忍辱负重！一句“已忍伶俜十年事”，正是此种心境的写照。当然，即使如此，这句诗也只是流露了秋白生命终结前的些许隐曲和“牢骚”，它与信仰和追求没有太多关系。

在《偶成》一诗里，第四句“心持半偈万缘空”最重要，也最难解。这一句仍集自郎士元的《题精舍诗》，是该诗的第四句。原句为“僧持半偈万缘空”，秋白化“僧持”为“心持”，自然是考虑到了自己的身份与角色。

所谓“半偈”是个佛家典故，与佛祖释迦牟尼有关。据《涅槃经?圣行品》记载，释迦牟尼在“佛日未出”的过去之世，“独处其中，唯食诸果，食已，系心思惟坐禅，经无量岁”。帝释见大士（即佛祖）独修苦行，即从天降，化为罗刹，试探其心。罗刹在大士前朗读了过去诸佛所说的“半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大士闻“半偈”，心生喜欢，四顾唯见罗刹，便谓：“若能说余半偈，吾终身为汝弟子。”罗刹说：“我今饥逼，实不能说。”大士问：“汝食何食？”罗刹道：“我所食者，唯人暖肉；我所饮者，唯人热血。”大士闻言，坦言：“但能具足说是偈竟，我当以身奉施供养！”还脱下鹿皮衣为罗刹敷座。罗刹于是宣说了后“半偈”：“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大士深思其义，并把偈语写在石壁、道树上。然后，大士“升高树上，投身于地”。此时，罗刹还复为帝释，接住大士之身，安置平地，忏悔顶礼而去。由以上所引可知，“半偈”典故。

资料延伸

红军因为反围剿失败，被迫战略转移，万里长征，而对于留在江西继续打游击的红军来说，形势就极为凶险，陈毅差点就牺牲了，而在这期间，瞿秋白却与部队一起不幸被捕，瞿秋白乔装打扮成为医生，但因为叛徒告密，他被指认出来，因为瞿秋白的身份非同一般，他是陈独秀之后中共第二任最高领导人，所以得知瞿秋白被抓，国民党当然大为兴奋，要求立即对这位共党核心人物予以审问，希望获得更多机密情报。但瞿秋白至死都不肯吐露半点情报，这首诗就是他的临终绝笔。

抓获瞿秋白的部队是国民党第三十六师，师长是中将宋希濂。在大革命时期，宋希濂在黄埔军校加入国民党，又经后来的共和国大将陈赓的介绍，秘密加入了共产党，陈赓和宋希濂二人是湖南湘乡的同乡，二人一起考入了黄埔军校，成为黄埔一期的学生。

所以，当看到瞿秋白成为自己的阶下囚之后，宋希濂内心非常复杂，一来以他当时的立场，必须把瞿秋白降服，让他投降国民党，这将是对共产党的一大打击，同时也是他个人为蒋介石立下的一大功劳。二来瞿秋白的突然出现又唤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之前既是国民党党员又是共产党党员的宋希濂，对瞿秋白这样的领袖人物曾经崇敬过，仰慕过。

但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他内心的复杂情感，是绝不会向任何人吐露的。不过正是因为往事的缠绕，内心的情感，加上他是关押地的最高决策人，使得他有权对瞿秋白采取了一些特别优待的措施。在与瞿秋白交谈并了解他的需求后，他专门对部下予以指示：另辟一间宽敞的房间给予居住，置办新衣新裤，提供笔墨纸张供写作，诗词古书供阅读，按照长官标准提供饭菜，需烟酒时另备；白天不设武装看守，可院内自由散步两次，所有人一律对瞿秋白称‘先生’，禁止使用镣铐和刑罚。这样的关照，让所有人都感到不解，宋希濂便解释说，这是为了软化瞿秋白，要以柔克刚。

得到优待之后，瞿秋白每天作息很有规律，读书写诗刻印章，颇有些悠然自得，甚至看守他的人，凡是能接近他的，包括哨兵，都向他讨字要印章，他也都有求必应。在经过一些时日之后，宋希濂认为瞿秋白内心会受到感化，于是亲自出马与他作直接交锋，要游说他投靠国民党。不料他看起来体弱神伤，心中却有一把利剑，在二人的辩论中，宋希濂步步退守，根本说服不了瞿秋白。

在发现自己功夫白费后，宋希濂向南京打了报告，南京派来专人，采取各种形式的审问、谈话，都毫无进展。最终蒋介石下令将他就地处决，时间定在1935年6月18日。

于是前一天也就是6月17日，宋希濂派人送去一桌好菜，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大家都对这个干净文弱的书生有了几分敬意，几杯酒下肚，等有了些许酒意之后才告诉瞿秋白这个消息，瞿秋白听说了之后，缓缓地饮了一口酒，铿锵有力地回答道：“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这样做才符合蒋介石其人的作为！我提议，为你们提前给我送行，干杯！”在场，没有人举杯，在伤感的气氛中，酒席草草结束。

那个晚上，瞿秋白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小路中，夕阳忽明忽暗之中，清冷的山泉在潺潺流动，仿佛置身仙境。第二天，瞿秋白早早起床，坐在窗前读《全唐诗》，忽然看到韦应物的诗句“夕阳明灭乱山中”，这根本就是他的梦境，于是他将《全唐诗》里四句来自不同古诗的句子集合成一首诗，这就是这首《偶成》：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心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

他写道：夕阳西垂，乱山明灭之中，无边落叶纷纷下，我置身此地，静静地听取寒泉幽咽之声。自踏上革命征途，风刀霜剑，风雨飘零，这样忍辱负重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十年。如今面临人生终点，我想起昔日佛陀为凡人的时候，入雪山修行求佛道，为了求得半句佛门偈语，不惜舍身。今日我也一样，为了心中所持的真理和梦想，我情愿用鲜血和生命来换取，从此万缘皆空。

之后，瞿秋白掷笔整衣，昂首走出房门，走到院中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二楼的窗户，那是宋希濂的办公室，他想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向宋希濂道别，甚至想在诀别的时候与宋对酒致谢，但因为蒋介石已经决定处死瞿秋白，而宋之前还特意优待瞿秋白，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想出面，更不愿一同喝酒，因此并没有下楼送别。但实际上，此时宋希濂正悄悄挑起窗帘的一角，情不自禁地望上一眼烈士最终离去的背影。

瞿秋白昂首走出三十六师大门，一行人来到中山公园，按照惯例留下临刑前最后一张照片。

留影后，瞿秋白在园中凉亭内饮酒一斤，谈笑自如，并分别高唱《国际歌》、《红军歌》。痛饮多杯后，他又朗声道：“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也！”然后，瞿秋白手夹香烟，顾盼自如，从容走向刑场，并不时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革命胜利万岁！”“共产主义万岁！”当走到一块草坪上时，他盘腿而坐，对刽子手点头微笑说：“此地正好，开枪吧！”随后哨声落，枪声起。时年36岁的瞿秋白饮弹洒血，壮烈牺牲。

在这段最后的岁月里，除了这首绝笔诗之外，瞿秋白还留下许多文字，其中有一句，是这么写的，堪称他的写照：“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