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朝鲜半岛刺杀风云

洪泉

古往今来，两军交战，台上台下都是较量

派刺客行刺对方主帅，并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

但像今天故事里这种

这样如此疯狂大胆的刺杀行动

倒真不多见

那天，1968年1月21日

朝鲜敢死队突袭青瓦台

1

1968年1月21日，晚上10点。

在韩国首都汉城（现首尔）青瓦台附近的马路上，行人已经渐渐稀少。

青瓦台是韩国总统府所在地，所以周边戒备森严。

这时候，人行道上出现了六名韩国军人。

这六名军人一看就是职业军人出身，腰杆笔直，走路摆臂动作也很规整。

1968年，对韩国而言是一个充满紧张气氛的年份：在国际上，自己的最大盟友美国深陷越战泥沼，自顾不暇；在国内，依靠军人政变上台的总统朴正熙通过各种手段连任总统，引发国内民众反弹。再加上和邻居朝鲜摩擦不断，三八线附近充满火药味。

所以，韩国首都街面上出现韩国军人，是一个很常见的景象。

这六名韩国军人走到离青瓦台只有几百米处的一个警察岗亭时，被执勤的汉城钟路区警署警察朴太安和郑宗洙拦了下来。

青瓦台保安亭

六名韩国军人要求直接通过，但朴太安坚持要求他们出示证件。双方争执不下，一旁起了疑心的郑宗洙通过电话通报了钟路区警署署长崔圭植。

立刻开着吉普车过来的崔圭植赶到现场后，很快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这六名韩国军人脚上穿的都是黑色胶鞋。

事实上，韩国军队从来没有配发过这种黑色胶鞋，倒是对面的死敌朝鲜军队很多士兵都会穿这种黑色胶鞋。（注：另有一种说法是，当时崔圭植发现这六名军人佩戴的部队肩章属于不能擅离岗位的部队。）

知道情况不对的崔圭植掏出了手枪，质问这六人：

“你们到底是哪个部队的？”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一幕随即发生：

那六名韩国士兵，突然抽出了冲锋枪，直接向崔圭植和他的警察队伍开火。

“他们是朝鲜间谍！”

崔圭植在中弹前高喊。

2

没错，那六名韩国军人，确实是朝鲜人。

而且他们不是普通间谍，是经过严酷训练的职业特种兵。而他们的目的，就是冲入青瓦台，刺杀韩国总统朴正熙。

朝鲜是从1967年6月27日开始准备这件事的。

由于像19 50年那样通过大规模战争统一朝鲜半岛已不可能，朝鲜政府一直在尝试用其他手段谋求统一，而刺杀韩国总统朴正熙就是其中的一个选择——朴正熙是通过军人政变上台，属于强人政治，一旦从肉体上消灭他，韩国政坛很容易陷入混乱。

强人朴正熙。他最终还是死于刺杀。

所以从6月27日那天起，在朝鲜民族保卫省侦察局第124军第六基地，秘密选拔了一支人数为31人的特战攻击部队，开始接受严格训练。

第一阶段的训练内容主要包括射击、柔道、跆拳道、刺杀、剑术、格斗、地形分析学、一般战术课程。然后到了第二阶段，朝鲜当局造了一个与韩国青瓦台完全一样的建筑，让这31名特种兵在真实的建筑中进行实战演习，在一次次的模拟演习中熟悉青瓦台内部的结构，路线，各个官员所在的房间，对方警戒配备等。

朝鲜人这份大胆的刺杀计划，是这样安排的：

1968年1月16日下午2点，这支由31人组成的特种部队由金钟雄上尉率领，从平壤124军第六基地的招待所出发，利用寒冬徒步走过已经结冰的临津江，抵达防守相对松懈的驻韩美军第二师的正前方，剪破铁丝网后潜入。

在那里，所有特种兵队员换上事先准备好的韩国当地驻军第26步兵师的军装，以驻防归来的名义，一路混进汉城，抵达青瓦台。然后在1月21日晚上8点发动进攻，冲入青瓦台，将韩国总统朴正熙“斩首”，并尽可能多杀伤韩国高级政府官员。

这支部队还设计了撤退路线：在刺杀成功后，夺取韩国的军车，一路开警报器向北撤到汶山 ，从附近边界地区返回朝鲜。或者按原先进入韩国的路径回到换装点，再退回朝鲜境内。

但其实参加任务的每一个朝鲜敢死队员心里都清楚：

这次任务，有去无回。

3

但是，在冲入青瓦台之前暴露，可能也是朝鲜敢死队队员没有预料到的。

事实上，他们之前在韩国山区集结的时候，就已经意外地被四个进山的韩国村民发现了。按照保密规定，敢死队员应该杀死那四名村民，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敢死队员并没有下杀手，而是对四名村民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主体思想”教育，随后就释放了他们。

被释放的村民回村后立刻选择报警，这则消息引起了韩国方面的重视，但他们大大低估了31名朝鲜敢死队员的行军速度——这31人在每人负重30公斤的情况下，依旧能达到每小时行军12公里的速度。在韩国军警进行搜山的时候，31名朝鲜敢死队队员已经分成3队分头潜入汉城。

在青瓦台附近出现的，是第一批入城的队员。

朝韩非军事区到首尔地图上的距离

但是，由于警察署署长崔圭植的警觉，朝鲜敢死队在冲入青瓦台的最后一刻完全暴露，知道不可能再潜入的敢死队队员决定强攻，进行殊死一搏。

但是，在汉城，在戒备森严的总统府周围，这样的殊死一搏是结局注定的：大批韩国的军警迅速向青瓦台集结，很快对敢死队员形成了包围态势。

一场激烈的交火随即展开。

在激战中，青瓦台附近的朝鲜敢死队队员除了1名被俘外，其余全部被击毙。而韩国方面也付出了惨重代价：警察署署长崔圭植当场毙命，另有数十名韩国人伤亡——朝鲜敢死队队员以为一辆公交车里装载的是前来围剿的韩国军警，于是投掷了手榴弹，里面有20多名无辜乘客。

1月22日，韩国出动了两个师的兵力，开始在全境大规模搜捕残留的朝鲜敢死队队员。当天，四名敢死队员在付岩洞和北约山被击毙， 一名叫金新朝（김신조，又译金兴九）的敢死队员在仁王山附近的一间民房内被俘；1月23日，第26步兵师工兵营在道峰山击毙一名敢死队员；1月24日，第26步兵师和第1步兵师在城里（地名）附近一举击毙12个敢死队员；1月25日，韩军在松川附近消灭3名敢死队员；1月29日，韩军在坡州山附近又击毙6名敢死队员。

左图为金新朝，右图为被击毙的朝鲜敢死队其他成员

至此，朝鲜派出的31名敢死队员中，29人被击毙，1人被俘，还有一人奇迹般地逃回国内。而韩国方面公布的自己死伤是26死66伤，其中包括2名美军士兵在搜捕中阵亡。

这次袭击事件不仅震动韩国，更是让全世界为之震撼。

震怒的朴正熙下令必须报复朝鲜。

于是，一场针对朝鲜的报复刺杀行动开始策划。

而这次报复行动，比朝鲜刺杀行动更为惨烈。

4

1968年4月下旬，就在朝鲜实施刺杀计划的3个月后，在韩国仁川附近荒无人烟的实尾岛上，登陆了31名韩国特种兵。

这是朴正熙为了报复朝鲜，下令秘密培训的一批敢死队员——为了和上次朝鲜的刺杀行动对等，韩国人决定不多不少，也培养31人。

这批敢死队员的目标，是前往朝鲜去“取金日成首级”。

实尾岛基地

但是，与朝鲜当初的敢死队员相比，韩国的这31人却不全是正规军出身。他们基本上都是各种各样的死刑犯（后来韩国方面说也有重金招募来的平民）。他们上岛前已经签下了“生死文书”并和家人脱离关系，他们得到的承诺是：如果任务成功，那么他们所有的罪行将得到赦免，如果失败，一律处死——当然，这个任务本身就是九死一生。

于是，在实尾岛上，这31名被编制为“684”部队的敢死队，在韩国空军2325部队第209分队的监督下，开始了地狱般的集训。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这次行动的代号为“獾作战”的计划——獾善掘土，穴居山野，昼伏夜出。

“684”部队肩章

在7个月的魔鬼训练在中，这批队员接受了难以想象的残酷折磨。除了常规的跳伞、体能、射击、爆破等训练外，还被要求头被按进粪水、和尸体睡觉等等各种所谓“锻炼胆量和冷酷“的训练。作为训练残酷的一个证明是：在训练中 ，先后有7名敢死队员或被折磨致死，或因违纪被枪决。

1968年年底，经过特训的敢死队员被安排乘坐军舰抵达了白翎岛——那是距离朝鲜非常近的一个岛屿。

按照计划，他们将搭乘热气球来到朝鲜首都平壤上空，然后跳伞到金日成的宫殿附近，随后进行刺杀。

虽然在特训中积累了各种怨气和愤怒，但在此时此刻，“684”特种部队的队员员还是充满了激动的心情，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训练将接受实战的检验：终于要“取金日成的人头”了。

但是，就在他们在白翎岛上摩拳擦掌的时候，却等来了一个命令：

攻击取消。

5

枕戈待旦的韩国敢死队员们不会知道，当时的半岛局势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

鉴于朝鲜南北双方长期敌对，互相破坏乃至多次实施刺杀行动，双方都开始检讨和反思这种并不会带来什么实际意义的行为，开始秘密派代表接触。

“684”敢死部队被取消攻击命令而待命，恰恰就是和韩国方面开始和朝鲜谈判有关。

韩国方面考虑到，在双方谈判的情况下，明目张胆派一批敢死队员过去刺杀对方元首的行为，显然是不适合了。

于是，原先希望能够“报效祖国”的那批敢死队员，又重新回到了实尾岛，再一次开始地狱般的训练。一切训练的强度都和以前一样，只有一点不一样：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而训练了。

实尾岛上的部分敢死队员和培训他们的空军部队

随着时间的推移，队员们发现在岛上的生活和待遇越来越糟糕：

每天的伙食质量一落千丈，肉菜已经基本看不见了，大多数时候只能以面食充饥。每当冬天来临，用来取暖的燃料也不再送到岛上。队员们开始慢慢发现：他们其实已经被韩国政府遗忘了。

事实上，如何处理实尾岛上这批敢死队员，确实成了韩国官方高层一个头疼的问题：再派出去刺杀金日成已经是不可能。

但放他们回到普通世界，这样一个高度机密的事情，谁能保证不泄密？

时间就这样拖到了1971年。

此时，韩朝双方的和平谈判已经基本得出了框架，实尾岛上的这批敢死队员是肯定用不上了，那么如何处理他们，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由于这支特种部队的存在是高度机密，只有极少数的韩国政府和空军高层知道，所以一个方案被提了出来：

毁掉一切痕迹。

虽然韩国军方后来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过有“杀人灭口”这样一个计划，但对于当时在岛上经历地狱般特训却没有任何目标和出路的敢死队员们，他们的惶恐却可想而知。

一座酝酿多时的火山，终于到了喷发的临界点。

6

1971年8月23日清晨6点，一场血腥暴动在实尾岛上发生了。

早有预谋的24名受训敢死队员杀死了负责培训和监督他们的18名空军官兵（12人被枪杀，6人被被迫跳海溺水身亡，还有6人因躲在岩石缝或粪坑中或临时外出幸存）。随后，敢死队员切断了岛上和韩国本土的通讯，通过周边岛屿渔民的渔船登陆了仁川海岸。

上岸之后，这批敢死队员先后劫持了多辆公交车，不断换乘，直扑首都汉城——一支由韩国政府自己训练的敢死队，现在反而突入汉城，试图闯入青瓦台。

下午2点15分左右，在沿途打死多名警察和普通市民后，在汉城的入口永登浦区，敢死队搭乘的公交车被韩国军队的装甲车和路障截停。

当时的现场

按照敢死队员原先的想法：劫持有普通乘客搭乘的公共汽车，政府军就不会开枪，然后就能和政府进行直接谈判。

然而，他们想得太天真了。

尽管韩国军方后来否认是军队先开的枪，但一场激烈的枪战还是无可避免的爆发了。

在这场持续了近半小时的激烈枪战后，在公交车里的敢死队员们基本上都打光了子弹，最后，他们抱在一起，引爆了手榴弹。

最终，只有4名敢死队员逃走，但在不久之后就被逮捕，随后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

实尾岛上受训的31名敢死队员，最终没有一个踏上朝鲜的国土，全部身亡。

公交车内部

而这场发生在汉城的激烈枪战，再一次震惊了全世界。

一开始，韩国政府准备宣称是朝鲜游击组织所为，但怕破坏当时两国谈判的进程，又改称是韩国空军部队发生了叛乱。但既然是空军部队发生叛乱，就得有人负责。在不能承认是刺杀金日成的“特种部队”发生叛乱的前提下，韩国国防部长和空军参谋总长只能引咎辞职。

7

就在“实尾岛”事件过去11个月后，韩国和朝鲜双方终于达成了协定。

这场经历了“青瓦台事件”和“实尾岛事件”两大事件的谈判一共持续了三年多，最终在1972年7月4日达成了结果——在这一天，朝鲜南北双方发表了《南北朝鲜和平共同声明》（也称“七四联合声明”）。

双方在这个声明中都确认：

不依靠外来势力和在没有外来势力干涉的情况下实现统一；统一应以和平方法实现，不采取反对对方的武力行动；应当超越思想、信念和制度的差别，首先作为一个民族，促成民族大团结；互相停止中伤诽谤和武装挑衅，防止意外军事冲突；努力促成南北红十字会会谈；开设平壤汉城的直通电话；成立由南北代表共同组成的南北协调委员会等7项内容。

双方似乎都没有再训练敢死队去将对方元首“斩首”的必要了。

那么那些幸存者的命运呢？

当初朝鲜敢死队被俘的金新朝，后来留在了韩国，最终成了一名牧师。

那一个逃回朝鲜的敢死队员，据说在交火中腹部中弹，肠子都流了出来，他忍痛将自己肠子塞进腹腔，然后翻山越岭回到了朝鲜，成为了全朝鲜都传颂的英雄。

而韩国那31名在实尾岛经历三年多地狱特训的敢死队员，无人生还。

现在回过头去看，这段互相刺杀的历史，真的有点匪夷所思。

有时候你真的很难想象：在政治意识形态催化的状态下，哪怕是同文同种的同胞之间的相互残杀，也会变得如此血腥和疯狂。

好在我们现在看到，朝鲜半岛的局势已经大大缓和，双方在和平共处的道路上开始大踏步的前进。

而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人起的作用很特别。

2000年9月，朝鲜政府代表团访问韩国汉城，代表团中唯一的一名朝鲜高级军官，代表朝鲜领导人金正日向时任韩国总统金大中赠送了珍贵的“七宝山蘑菇”。

这次的访问，被外界评价为“半岛之春”。

右前穿军服者

而据韩国媒体报道，已经在韩国成为牧师的金新朝，当时在看了电视画面就立刻指出：这位代表朝鲜向韩国送礼的高级将领，就是当年捂着肠子成功逃回朝鲜的那名幸存敢死队员，也就是他当年的战友——朴在京。

你看，历史出现反转，可能就在几十年间。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本文主要参考：

1、《平壤“红人”曾突袭青瓦台》（孔艾嘉，《青年参考》，2012年10月17日）

2、《青瓦台事件-朝鲜的特攻敢死队》（H4程靖，知乎网，2017年12月19日）

3、Brothers at War – The Unending Conflict in Korea. London: Profile Books. p. 372. ISBN 978-1-84668-067-0。

4、《实尾岛暴动：刺杀金日成未果后的叛乱》（刘火雄，人民网，2011年5月27日）

5、维基百科、百度百科“1.21青瓦台刺杀事件”、“实尾岛事件”词条。

这部韩国电影上映于2003年，根据当年的“实尾岛”真实事件改编，上映后轰动整个韩国，成为韩国电影史上第一部观影人次破千万的电影——以韩国的人口计算，平均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个人看过这部电影。

这部电影将当年的“实尾岛事件”再次拉回公众视线，也引起了全国大讨论。2009年，684部队21名队员的遗族向韩国政府求偿6.7亿韩元。2010年5月19日，首尔中区地方法院作出判决，使韩政府必须支付2.73亿韩元作为家属补偿金。中区法院在判决中认定“实尾岛的派北人员没获知训练过程中伴随的危险、以及训练的严苛性质对其基本人权造成的侵害”，也认为韩国政府迟至2006年才发布死讯的措施，造成了其家属情感上的痛苦。

感谢关注已经人在西班牙的微信公号 馒头说 mantoutalk，由于西班牙和国内时差是7个小时，所以这篇推送是我自己定了闹钟强行闹醒发的（现在我这里时间是凌晨2点），所以接下来的推送可能会提前或干脆挪到北京时间下午或晚上，敬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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