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里的乡愁

冯春明

<p class="ql-block">近几年来,朋友圈里有关村庄的文字和照片逐渐多了起来,谈及这个话题时,有位兄长颇有感慨地说:“这就是乡愁啊。”</p><p class="ql-block">《乡愁》二字曾在余光中诗歌中出现,我每次读到这首诗时,总有一缕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也许是人的大脑里相关别离的密码太多,乡愁在人们的记忆中是最容易被碰触到的那根弦。</p><p class="ql-block">记得小时候,我跟大人们一起在村庄的沟崖上乘凉时,经常看到夜空中划过的流星,那些自天而降发出短暂光亮的滑落与消逝,毫不留情的在我童稚的心灵里划下一道决绝而神秘的弧线。每当流星出现,人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有说是大人物去世了,有说是老天爷流泪了……说着说着,人们就会扯到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说起村庄的年龄,姓氏家世,迁进迁出,生生死死。</p><p class="ql-block">近些年来,我喜欢带上相机,去曾经居住过或未曾居住过的村庄,把镜头对准那些几近坍塌的老房子,那些老房子在我的镜头里,散发出一束束来自遥远过去的微光,那光能让人感受到村庄的演变和时代的变迁,以及萦绕其间的那缕淡淡的乡愁。</p><p class="ql-block">村庄的深处,偶尔能够见到青石铺成的路面,那些光滑的路面,忽闪着黝黑的光,那光似在叙述着村庄的过去,述说着一辈一辈的人们在小巷里的来来往往,生生灭灭。那都是些很有年岁的巷子,巷子很窄,三四人并肩一站,就能把巷子堵住。巷子里有我熟悉的门楼和贴着春联的门框,那些门框大多已经残腐,上面的油漆早已风化、脱落,大门上生锈的门锁和几只站在墙头上觅食的麻雀,仍在固守着家园,挂在大门口两侧的香炉,像似两盏心灵之灯,诠释着烟火俗世的悲欣。</p><p class="ql-block">村庄,那些残垣断壁,还有墙跟、过道、门楼下,那些经年的碌碡、木车、耙、犁,粪篓、马灯、麻绳、扁担、纺车,以及拄着拐杖行走在深巷里的老人和那些残垣断壁、残砖断瓦,那些紧贴在墙壁和街角的青苔,它们在镜头的聚焦下,让人看到了许许多多被遗忘的事物。</p> <p class="ql-block">在村庄里长大的我,跟朋友们谈起小时候的遗憾时,我就会说起小时候没有能够扛小杌这件事来。所谓扛小杌是农村姑娘出嫁时,由小孩子们干的那个活儿。一直以来,我的这种看起来太没有出息气儿的遗憾,却是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一个,而且每当与朋友们谈及这个话题时,扛小杌——这个遥远的看似虚幻了的过往,它与“家”“家族”和“村庄”一起在我的眼前越发清晰了起来……</p><p class="ql-block">被考古学家称为“聚落”的原始部落聚居地,该是村庄最早的雏形了,“家”自然就是以血缘关系形成的聚落亦即村庄最小的单元,而一直深藏在我心中的“没有能够扛过小杌的遗憾”,恰恰与村庄的血缘性、族群性有关。</p><p class="ql-block">小杌就是那种面呈正方形的小凳子,它能坐,也能供小朋友写字用。我小的那个时候,正摊上“破四旧,立四新”,农村姑娘出嫁时,嫁妆很少,只要有几件简易的桌、椅、橱、柜就可以了,但有一样东西不能少,那就是小杌。因而,送亲的人群中,总少不了几个扛小杌的孩子。</p><p class="ql-block">我一直盼着能有机会扛一次小杌,扛小杌不仅可以在喜宴上吃些鱼肉和大白馒头之类的东西,跟在送亲人群中浩浩荡荡的前进时,还能满足一下自己的归属感,不过,我没有能够实现这个愿望。后来,我才明白,由于我们住在姥姥家的村庄,属于外姓、外亲,没有资格扛小杌,送亲人群中那些兴高采烈,扛着小杌跟进在送亲队伍中的表哥表弟们,他们都是本门的自家人,我的那些盼头注定是实现不了的。越是这样,乡村里那个扛小杌的场景,在我的印象中越发深刻,直至成为我童年记忆里一个挥之不去的梦。</p> <p class="ql-block">我曾去七八十里外的祖居地寻找祖上住过的地方,试图从那里找到一点依靠,找到哪怕是一丁点能够让人觉得踏实的归属感。</p><p class="ql-block">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经过多方打听,在祖居地村子中央,我找到了祖上留下的那个连轮廓都看不清了的屋框。明、清时候,祖上曾经生活在那里,据说也曾有过人丁兴旺的时候,至清末民初时,家族败落,爷爷去世,奶奶领着父亲流落他乡。望着空荡荡的屋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眼前的屋框,除了一小段露出地面的基石,几棵不大的杨树,一抹稀稀落落的杂草和几只正在觅食的鸡鸭,什么都没有。生命易变,但这个变也太大,太快,太突然,太过残酷了,我的眼前空空的,周围的一切空空的,连同远处传来的犬吠鸡鸣都被投在虚空了。</p><p class="ql-block">从这一天起,我的寻找一直被一种莫名的虚空感笼罩,还好,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屋框,我真切的感觉到——活着的我——作为源于祖辈的那股血脉,它的这种真切、可见、可触、可感的存在。千百年来,之于先人的这股血脉,一次次地摆脱了人之生命中的厄运,并且能够以一种鲜活生命的形式继续存在着,这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了,在极其残酷的人生现实面前,正是这种一直持续的有关生命的传承,让一辈辈的人没有白白地把心血和汗水洒在奔波的路上。</p><p class="ql-block">此刻,我又想起我们全家初到姥姥家村庄居住时的情景。当时,我们住在姥姥家后面一座破旧的老屋里,那座老屋墙上有几处裂缝,冬天下雪时,屋里盘旋着雪花,晚上,时常遭到野狗的侵扰。这个记忆的片段,我在《东岭》那篇文章里有过叙述,这座老屋的一切,乍看起来十分陌生,它与那种极具温暖感、沉浸于熟悉环境中的家大不一样,不过于我而言,它却让我倍感亲切,它让我找到了人的生命过程中,在十分特殊的环境中留下来的,那种不乏温情的,最初、最真挚、最深刻的情感记忆,这一切扎扎实实地占据了我的感官,它像一幅画面中被观者忽略了的那一笔,恰恰是那一笔,在我生命的画面上凸显出一种略带苦涩,又极具生存意味的光点,所谓扛小杌的那点遗憾,也是如此。</p> <p class="ql-block">我在想,我的“家”或者就在路上,我的“家”也因而带给我一个通透且变化较为丰富的空间,留给我一种深入骨髓的记忆,带给我一种相关人之生命的深刻和透彻。许多时候,家在我的印象中成为与我一样的生命体,或者正是因为这样,那个被称为“家”的站点,它在我的心里留下了许多更为持久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虽然有苦痛,有眼泪,有失落,有迷茫,但却有着更能深入我的生命深处的体验。我大脑的屏幕上,似乎已经开启了一种等待模式,等待一种源于生命最深处的那个瞬间的到来,等待一种让我倍感熟悉、温暖的画面出现。这种等待是漫长的、持久的,甚或是永远的,这种等待与我的生命密切相关,那是我不知道里面到底装着些什么,却又一直让我等待着的某些东西。</p><p class="ql-block">现在,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们,对童年时候的那些印象和想法已经变淡了。在人们纷纷往城里集中,村庄渐行渐远,大家各自忙活着的时候,相处一个楼道的人大都互不相识,人们忽东忽西,搬来搬去,也就少有了这样那样有关族群失散、祖居消逝的伤感。</p><p class="ql-block">由于我是那种少有的一直没有找到家的人,因而一直关注着家,关注着与家有关的那些村庄。在姥姥家那个村庄,家的墙都是土打的,屋顶用麦秸苫成,它能挡风遮雨。但“家”又是移动着的,不过那个不断变换着地方的家,很难替代一个人精神源头上的那个家。前些日子,我去姥姥家那个村庄——下房家沟村给大舅上祭日坟,顺便去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看了一下,发现我家老屋连同周围那些土打墙的房屋已经坍塌了,胡同里也少有行人。表弟告诉我说:“村里半数以上的人住在城里,加上外出打工和在外读书的学生,村里除了老人,很少见人了。”</p> <p class="ql-block">我小的那个时候,村巷里、街头上,说书、唱戏、耍猴,卖烧饼、卖羊肉、卖狗肉的人,磨剪子、磨菜刀的人,还有修补瓷碗、茶壶的小炉匠,挑着货郎挑子,嘴里喊着“拿头发来换针、换糖、换臭蛋”的货郎随处可见,很是热闹。除夕的夜晚,更是热闹非凡,孩子们打着灯笼,走街串户,大街小巷,那一个个若隐若现的红灯笼,宛如一条如梦似幻的长龙。</p><p class="ql-block">“请家堂”是除夕之夜敬奉列祖列宗时的庄重仪式,除夕下午,长辈们烧纸、上香,请回列祖列宗、已故亲人的魂魄,在正堂立上祖宗牌位,挂上家堂轴子,摆上贡品,然后,在大门口放上“拦门棍”,这样,列祖列宗们可以安下心来在家过年了。午夜时分,大人小孩“守家堂”“熬五更”直到天亮。送家堂时,场面十分隆重,村前宽阔的场地上,整个家族老老少少全数到场,夜幕下人头攒动,鞭炮齐鸣。</p> <p class="ql-block">村庄,房子是一家人最重要的繁衍生息之地,建房前要有充分准备,石头、麦秸、木料、土、石灰、砖瓦等缺一不可。但凡讲究的,开工时,要选黄道吉日,摆供、上香,请“李广将军”“马甲将军”压阵,口念“天无忌、地无忌,太公在此,百无忌”,然后才破土动工。上梁时,在梁上挂上红布,写上“上梁大吉”,场景宁静而庄重。</p><p class="ql-block">如今,这些房子有的已经倒塌,有的像我祖上的房屋那样不见了踪影,村庄里的许多老人已经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童年记忆里的那些事,也已变得十分遥远,小时候扛小杌的那点遗憾,似乎已经不值一提,但在奔流不息的回忆中,它又像家乡弯弯曲曲的河流那样,一再重现,这个时候,我惊讶的发现,在村庄缓缓流淌的小河中还原出来的那个我,才更像我。</p><p class="ql-block">前些日子,我通读了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我已经好久没有完整地读完一部长篇小说了,这次总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白鹿原》的确是一面折射我们这个民族灵魂的镜子,书中白、鹿两个家族的起始、延续及结局,白嘉轩女儿白灵的出走和死亡,长子白孝文的堕落和东山再起,鹿子霖长子鹿兆鹏的人生选择,次子鹿兆海的战死,黑娃和田小娥的人生遭遇,以及朱先生“不再读书”等等……让人窥见了持续数千年之久,以血缘关系相处,以家长制为核心的村落中,那条渐趋解体的裂痕,以及传统文化轨迹中,那些跌宕起伏、变幻莫测,又清晰可见、不堪回首的痛楚和无奈。</p><p class="ql-block">自进入农业经济时代起,我们的祖先就开始了定居或半定居的生活模式,数千年来,这种由家庭、族群结构形成的聚落或村庄,它像历史的幽灵一样,一直徘徊在中华大地。这种形态,据考古发现它极有可能向前延伸至一万年左右,而以家族聚居为主要形式的聚落,是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出发点。村庄正如史学家王家范先生所言,在近世以前,村落始终是中国农民们最后一道生活世界的港湾,即使因战争、灾荒、瘟疫,人们被迫流徙,但是,他们仍像蚯蚓再生那样,在异地他乡重新建起另一座村落,顽强地保持着原有的乡土风情。</p> <p class="ql-block">中国农耕文明,从晚清开始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当时的李鸿章指出:“中国遇到了数千年未有之强敌,中国处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他的这个观点在同治年间提出,蒋廷黻先生给予极高评价,他认为,李鸿章是十九世纪中国人看世界,眼界最高,看得最远的一个人。</p><p class="ql-block">而今看来,随着城市化的扩张,中国农村这个延续近万年,“以血缘为纽带的村落聚合传统模式,正在衰败或消失。”这不仅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也是中国历史未有之变局,这种变局是自觉的,顺势的,没有回头路可走的。</p><p class="ql-block">站在古老村庄的废墟之上,历史开始被全新的时代所讲述,它经历着历史上从未经历过,却正在经历着的事情。它不仅仅包含城市化、信息技术时代,后工业时代这些名词,它更是一种与过往历史完全不同的,从未有过的脱胎换骨式的巨变,这一变局触碰到数千年延续下来的,传统农业文明最为敏感的部位。</p><p class="ql-block">我的路上,在村庄的废墟中,一直有一个隐约可见的光点,时不时地在眼前闪烁,那光点是村庄跳动不息的心脏,是恒久、永续,历经千年、万年风雨,生发在中华大地上的农业文明之光,那光像一束束通向心灵窗口的灵魂之光,亲切、生动、深沉而悠远。</p> <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冯春明,1959年生,山东省沂南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散文、诗歌、文学评论见于《山东文学》《山东作家》《前卫文学》《时代文学》《当代文苑》《青岛文学》《延河》《九州诗文》《莲池周刊》《中学生百科》《诗刊》《星星》及国家、省、市报刊等。著有散文集《如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