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寻梦人

文/廖家胜

     1979年的2月和3月，仿佛是存留在我脑海里的一本日记，记录了我们对越反击作战的26个白天和黑夜，时而激起我对那场战争的回想，而最先让我想到的是首战复和的当天晚上和离开复和的那个晚上，统称那一夜。

      2月19日，是对越反击战打响之后的第三天。我友军某师在攻打越南重镇复和县城时遭到沿线守敌顽抗阻击，越军居高临下，火力很猛，战斗趋于白热化。

      复和城扼广渊、东溪之要冲，是敌我双方必争的军事要地。越军以一个加强营，依托平江天险，凭借两岸重峦叠嶂和多岩洞等复杂地形，设立层层火力点，严密封锁公路交叉路口和平江江面，企图阻挡我军进攻。攻克复和是当务之急。上级命令我162师接替友军迅速拿下复和县城，打通东溪要道，为后续部队进攻高平扫除障碍。我484团担任主攻，据战场态势配属我团一个加农炮团，一个火箭炮营，一个坦克营，一个舟桥团。

      当日下午两点，我团以一营、团指、三营、直属队、后勤、二营的战斗序列，乘汽车从水口关出境，正式投入对越反击作战。

     我广西水口镇距复和城10公里。通往复和是条砂石土路，路不宽，窄处只能勉强过“解放牌”汽车；也不平坦，坑坑洼洼的路段比比皆是，沿途还有许多炮弹坑。硝烟弥漫着天空，笼罩着大地，一路炮火一路硝烟，一路鲜血一路牺牲。目光所及净是残酷的战争场面，路两旁有许多受损的汽车和坦克，有的还冒着滚滚浓烟；公路一侧躺着很多伤员和烈士遗体，还没来得及后送。看得出，这里的战斗非常激烈，友军打得十分艰苦。我们的车队像蜗牛一样缓慢前行，一路颠簸着，走走停停。枪炮声此起彼落，越靠前枪声越紧，硝烟越浓。当团机关进至约三公里一拐弯处，突然遭到右侧孤山之敌的火力阻击，负责机关警卫工作的团轮训队队长陈洪普果断还击，端起冲锋枪一阵狂扫。敌人的火力更猛了，陈洪普头部连中几弹倒在参谋长怀里牺牲了，鲜血染红了参谋长手中的作战图。他是我团第一位烈士。复仇的火焰在战友们心中燃烧，顿时枪声大作，子弹雨点般的向敌人打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有几辆车被敌人炮弹击中，又有几名战友相继负伤。为尽量减少人员伤亡，加快开进速度，各分队随机应变，人员下车，成两路纵队沿公路两侧徒步开进。走着走着路右边半山腰突然伸出一挺重机枪，“快看快看，上边有机枪！”我指着那黑洞洞的地方忍不住地喊叫起来。显然这山洞是敌人的一个火力点，尽管天色已暗，距离较远，可那两个轮子一块护板，还有那长长的枪管，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一挺“53式”重机枪，跟我们连队的机枪一模一样。我在三营机枪连摸爬滚打好几年，对该武器的结构、性能都比较熟悉，蒙着眼睛也能分解结合。面对敌情，战友们把紧张害怕置之脑后，迅速进入战斗状态，各种武器一齐瞄准山洞。瞬间那挺机枪不见了，当缩头乌龟了。我们很清楚，这个时候不宜与敌纠缠，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只好暂且放过 ，待后收拾这帮龟孙子。

      天完全黑了，月光朦胧，四周很静，路边的树像鬼影一样晃动着。我们队伍中的大部分战士是看地雷战、地道战的电影长大的，第一天上战场不免有些紧张和恐慌。无形之中，感觉背后有人推着，队伍行进速度加快了，人员紧挨着，拥挤着，时而碰撞着。不知啥时候前面传来口令：停止前进！友军与我部还没完成交接，这里仍有他们布防。友军哨兵介绍，前方长形山高地周围有越军重兵把守，我军尚未攻克通过。好险，我们这100多人差点闯入敌阵。大家在视线模糊的夜间行军，习惯跟着感觉走。当晚有个小插曲，我和姚文三战友猛然看到队伍中有个陌生人，以为是混进来的越军探子，当即缴了他的枪，经认真盘查，原是行军走散的友军战友。跟着感觉走，我们误闯误撞到队伍的最前头，脱离了主力，成为一支孤军。这支不成建制的队伍有九连一个班，三机连、三炮连一部分，以及营卫生所和营部炊事班。很糟糕，我们没电台无法同营指联系。大家焦虑不安，队伍有些骚乱。危难时刻方显英雄本色，卫生所医生段成明挺身而出，迅速组织队伍后队变前队，调头找主力。努力未果，他便召开碰头会，同几名班排长商定就地挖工事，放岗哨，寻找营本队等事宜。我是战前由团报道组回到军事实力所属分队，战时一直随营部行动。是夜春寒料峭，冷风袭人，我们提心吊胆，在工事里严阵以待地坚守了一宿。我从来没感到夜如此之漫长，如此之难熬，那夜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中，包括那山那路那树那夜色那人群，还有那拥挤那碰撞以及恐慌和不安，时常在我脑海里闪现。

      话分两头。那一夜全团上下从团长到士兵都没合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首战告捷，迅速拿下复和城！官兵同心同德，各司其职各尽其责，以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抢占战斗先机。

       那一夜，在帐篷搭建的团临时指挥所里，小马灯一直亮着。指挥员围着长条桌铺开的作战地图，根据我情、敌情和攻防态势，审时度势，精心制定作战方案，参谋长手中的红蓝铅笔沿着军事指挥尺移动着，标绘着……

      那一夜，侦察参谋秦永红带着侦察排的两个班，悄悄潜入复和侦察九个小时，冲破重重艰难险阻，摸清了该地区道路、地形及敌人火力点等重要情况，为我团首战告捷立下头功。

      那一夜，特务连工兵排在三营掩护下，在巴脱附近秘密开设渡场，在波涛汹涌的江水中连续搏击五个多小时，三只橡皮舟一只被江水冲走，一只被锋利的江石划破一道口子，只有半截可利用，最终靠着一只半橡皮舟拉起了一条横江钢绳。

      那一夜，团先头分队七连在连长刘洪彥的率领下，靠那条横江绳和一只半橡皮舟，成功偷渡到平江对岸，歼敌两个班，抢占了325高地主阵地，为营主力强渡平江，占领整个325高地提供了有力火力保障。

      那一夜，各战斗分队按时到达指定位置，占领了有利地形，各项准备工作就绪，枕戈待旦，只待冲锋号响。

     那一夜 ，为首战告捷奠定了坚实基础。总攻命令发起后，全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敌阵地发起猛烈攻击，各战斗分队像一把把锋利的钢刀直插敌人心脏；掩护舟桥部队用四个小时架起一座横贯平江的钢铁浮桥；激战10小时全歼着迷、博布、弄偌、陵班和那赛一带守敌，攻克了复和城，活捉了敌县长；旋即向东溪发展进攻，仅用一天时间就打通了复和至东溪的道路。

      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有三天后的那一夜。

      队伍连续四天都在行军打仗，连日来我们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有换过衣服洗过澡，甚至没有认真地洗过一次脸。部队已人困马乏疲惫不堪，大家最大的心愿只想睡一个囫囵觉。而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沒有讨价还价之说。22日我们在东溪刚刚完成清剿任务，师令我团迅速返回复和城集结待命，协同友军围歼高平之敌。碰巧，当日下午六点，计划配属我团的40辆汽车只到了20辆。经请示同意，团长刘臣涛率团指、一营和团直属队乘车先行，其余分队就地休息，待次日车辆到齐后跟进。

      正瞌睡，来了个枕头，这是莫大的福利。我身边的所有人一分钟都没耽误，不管地面是否平坦是否干净，都裹着雨衣席地而睡。出征时我们一律轻装，被包都留在边境水口镇，除了随身衣服只有雨衣。越南昼夜温差大，雨衣既防雨，还能防潮防寒，常能派上用场。这里布防已经移交友军，大家心无牵挂，睡得很踏实。战友们睡得真香啊，像是熟睡的婴儿，偎依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脸上挂着甜美幸福的微笑。我一向睡眠不好，而这次头一碰到地就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很快酣然入梦。我梦到班师回国的路上，队伍穿过凯旋门，穿过夹道欢迎的人群，大娘为我们递茶水，姑娘给大家送鲜花；我梦到全连的战友在大澡堂子里泡澡，热气蒸腾，散发出缭绕的云雾，大家互相搓背，真舒服爽极了，感觉像神仙一般快活；我梦到全班的战友在一起包饺子，有说有笑，其乐融融，饺子真香，味道真好；我还梦到回家探亲，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妈妈，我对着妈妈憨笑，在她怀里撒娇，妈妈撩起我的上衣，摸着我的背，左瞅瞅右看看，我说：妈，你放心吧，儿子福大命大造化大，毫发无损！

      那夜的梦还有很多，也都精彩，唯独没有做“春梦，”没有做梦娶媳妇，因为我的生活向来低调，此时更不可能把幸福的指数定得那么高。

      真想把梦留住啊，如果那梦不醒该有多好！如果把梦拍成电影该有多好！如果梦想成真该有多好，要多好有多好！

      一觉到天明，但不是自然醒，是姚文三战友把我推醒的，赶跑了我的梦。恨的牙痒痒，真想让他赔我一梦。

     文三对我说：“你的瞌睡真大呀，喊你几遍喊不醒！”

     是的，我的确睡得太沉了，一梦醒来，发现睡的地方湿淋淋的，说明夜间下雨了。

     感谢姚兄一路关照！其实他也想让我多睡一会儿，可是队伍就要开拔了，叫醒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车粼粼马萧萧，壮士出征仰天啸。等待我们的将又是一场恶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