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悄悄

南方

上午九点多接到一老同事的电话，很是惊讶。因为平素几乎不怎么电话联系，只是在单位偶尔碰面时，随便聊几句。没想到，电话里第一句话他说，他退休了，去我办公室跟我道别，我不在，所以打电话道个别。还一再嘱咐我代问我爱人好，临了，还说了一句“友谊长存！”“友谊长存！”“再来学校了就来我这里坐。”老式的告别，老式的情感表达。隔着手机屏幕我听出了他声音的颤音，一向要强的人哟。我眼里也热乎乎的。光荣退休，颐养天年。温暖。欣慰。

他是我刚毕业分配工作原单位的一位同事，犹记刚毕业参加工作那年，他还不到三十岁，迟早精神抖数，走路带风，说话做啥都拧着一股劲。个头不高，是个热心肠。那时我才毕业来北方工作，啥生活经验都没有，冬天用煤炉取暖，不知道得接烟筒排气，结果有天晚上就发生了煤气中毒。一大早起来我和爱人都恶心头疼，天旋地转的，不知咋回事。幸亏他离我的办公室不远，一听到动静赶紧跑过来，马上打开门窗，搬出来凳子把我和我爱人扶出来，坐到走廊里，说是煤气中毒，通通风就好了。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

三十年，当年那些帮我提过水，帮我带过孩子的老同事这两三年陆续都退休了，他还是最后一个，也跟我道别退休了。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弹指一挥间啊！

年后初十没事，打开手机相册，去年春意荡漾泛泛如烟时，在黄华河公园拍的玉兰、丁香，在新农村示范点庙荒拍的粉墙黛瓦与桃花，在红旗渠迎宾馆拍的樱花，在单位办公楼后拍的海棠花，还有和朋友爬山时拍的山楂花、梨花和紫花地丁。夏天在校园拍的紫荆，秋天拍的桂花，冬天拍的雪与少年。新疆拍的湖，路，沙漠，戈壁，羊，骆驼，树，人，风车与向日葵。一年拍的照片悉数翻出，整理整理，留出手机内存。翻来翻去，看看哪一张都舍不得删除，就一一上传到qq相册。谁说每年春天都会不倦归来，花花草草自是取之不尽。

那时明月那时心。彼时陪你看花的人会和今年一样吗，不一样。彼时夕阳晚风会和今春一样吗，不一样。彼时心头晴岚会和此间一样吗，不一样。每一份时间都是那么独一无二，每一个相遇的人，每一张照片也是。都该值得珍重与珍惜。

念及，寻觅，相见，成全。如此一条线从起点到终点，你不会临崖而止，肝肠寸断。

去岁十月爱人腰椎间盘突出，卧床三月有余。平时忙忙碌碌叱咤风云，一下子躺倒行动不自如，一时情感和心理都难以接受，他日大风大浪也能闲庭信步的人终是难敌病痛的反复折磨。辗转反侧寝食难安。那么多，那么多的猝不及防，我们被淹没了又淹没，水溺了再水溺，整个世界骤然变成灰色。一冬无墨无文，不是不想写，是担心一落笔，字里行间带出忧伤与不堪。见字如唔，更多的是怕辜负。文字的能量，如雪中送炭，也如雪上加霜。它可以像一粒一粒的丸药，像一字一句破茧的暖，拯救你于水深火热，打捞你于烂沼泥潭。也可以雪上加霜，伤口撒盐，推波助澜。像我这样追求完美的人，落笔读者就在眼前，容不得不慎重。

年岁越长，我们越会懂得，有些情绪需要内敛，需要克制，需要隐藏。年轻时沉不住气，收不住自己内心的躁动，很容易将自己真实的情绪全盘流露，这样的热烈，会温暖很多人，但亦会灼伤不少人。

年轻时那些情感，也会如山呼海啸般，直剌剌地展露出来，热烈且荡漾，就像早春给人们的期待。中年以后，宛如步入暮春，一切情绪都被收起来了，显得更加沉稳淡静。这是岁月赐予我们的通达与智慧。

暮春懂得了克制。给予什么就接受什么，拒绝不了，就想办法把苦酿成蜜糖。一路走来的风尘是拍不掉的，你得像蚌一样，把沙砾变成珍珠。再刀，再剑，再戈，再矛，我仍怜悯，与慈，盼褀，向上，渴怡。

这一冬，像打了许多场仗，而今鸣锣收金，旗开得胜，山河旧事退居身后。

忽然明白了许多。人啊，短短一世，痛就哭，恨就骂，乐就笑，悦就跳，想做什么事儿就做什么事，不想做什么事就不做，不必瞻前顾后牵牵绊绊缠缠绕绕举棋不定。一辈子不过三万多天，长亭短亭，莫回首。

心不该是瘴气附存的迷泽，该是清风吹拂的山岗，花开，月明，雾绸，水涓，鸟啼，鹿鸣，兔跑。 用力发光的人，总能见着光。

傍晚和同事在单位绿地林子里，拔了几株茵陈。老枝新叶，浑身霜白，嗅之清香微苦，像入胃之药，丝丝缕缕紧贴肺腑。

对自己说，亲爱的，斟下这一杯春吧。这是一个约定，好花好草好景好辰，都在来途。

凌霜竹箭傲雪梅，直与天地争春回。（2024年3月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