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 云

拂来阁

【此篇係本文之原裝正版，導演未删節之内部加長版。有骨有肉，湯汁濃厚】

一

周先生厚厚的宽边眼镜托着两道拂云眉清微淡远，眼角嘴角含笑仿佛随时准备娓娓道来，神韵气质像极了那幅著名的《文待诏小像》。文徵明号衡山，苏州人，万历朝待过几天翰林院，人称“文待诏”。在周先生的叙述中，文徵明生平事迹被他桩桩件件归拢起来纵贯起来才令人得见“衡山真面”。时风评判一个人往往流于标签化，人们对衡山先生文徵明的粗略印象，多半是工诗文、精小楷，人比较呆板愚钝，好歹活得长总算大器晚成。这无非是说他长到八岁话还讲不清楚、舟中遇歌妓被逼得要跳湖、锺爱东坡《赤壁赋》就书写了五百遍、九次乡试不第直到五十多岁才混到个“免试保送”诸如此类具有“热搜”性质的噱头。你不能说它都错，但举一废百、舍本逐末就在所难免了。若站上历史长河的堤岸切换一个更为深远的视角，略掉一些过于冗杂的点景枝蔓，往往就能看到迥异于前的大泼墨与大气象。

 文徵明个人的文学与书画艺术成就自然有目共睹：他与祝允明、唐伯虎、徐祯卿在文坛上并称为“吴中四才子”；他与沈石田、唐伯虎、仇十洲在画坛上并称为“明四家”，他还与沈石田被奉为“吴门画派”开门立派的两大宗师，笔耕墨灌引领江南文坛艺坛数十载。诗礼传家、薪火相承使文家子弟开枝散叶上下绵延十几代、苏州“文脉”得以长盛不衰，此则滋养家族同门的大事业。而更大的功德事业还要属他凭父子之力，积廿年之功，勒石而成的《停云馆帖》，允称“明刻帖之冠”，在印刷与出版业尚不发达的年代，保存和传播了一大批历代法书与文学精品。这才是泽被后世、居功至伟的“不朽之盛事”。

　　《〈停云馆帖〉汇考》的编著者周道振周先生是碑帖鉴藏家、研究文徵明的著名学者，他说停云馆本是文徵明的父亲文林的书房，文林托病辞官后在苏州曹家巷老宅院添建了这间书房用作书画雅集之所。周先生说文林与徵明父子二人都刻过一些书，文林刻过同僚好友张泰的文集，徵明则刻了父亲文林的两种集子，祖父文洪的手稿也是经徵明整理、誊写后，由叔父文森刻印的。

 周先生说文徵明晚年致仕回到吴中，与他的两个儿子文彭、文嘉相继把搜集到的珍贵书帖编选、勒刻为一部历代法书丛帖，为了纪念父亲文林而用了他的书房冠名做书题，前后花了二十二年。文徵明九十岁那年去世，转年是嘉靖三十九年（公元1560年），他的子孙把他自己的书法也勒刻上石作为整部《停云馆帖》的收尾之卷。尾卷中由他书写的《黄庭经》与首卷开篇的王羲之《黄庭经》遥相呼应。王右军与文待诏以同一篇目揖让于一函之内，若二人有知，感想如何呢你说。这是我在浏览《停云馆帖》时睹物思人的异想天开。周先生有没有这么想过，我不知道。

　　我通过周先生深入了解了文徵明和《停云馆帖》，又是通过《〈停云馆帖〉汇考》了解了周先生。周先生解放前后在商行和机关里做小职员，一九五〇年代末期被下放劳动，后辗转于上海的几所中学直至退休。这个寡淡到干瘪的履历是填写表格的标准格式，却完全不能体现他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个人成就。他在碑帖收藏鉴定以及史学研究、文学艺术等方面成就之卓越，甚或有说在文徵明研究这一领域内，你可以忽略了江兆申、艾瑞慈、柯律格、石守谦这些大名头的学术重镇，但不可以忘记周道振，一位里程碑式的业余学者。

二

周先生走出无锡博物馆缓步在门前的锺书路上。他向陪同的年轻人道：“不瞒你说，我和家兄从小就想望着有朝一日能在图书馆或博物馆工作，只是一世无机会。唉，人的命运自己真的无法把握。”说罢微微摇头。周先生这话并非自我愧悔，只是觉得身不由己的调配驱遣对平生志业未能有所助益，算是他青灯黄卷生涯中一桩小小的遗憾。诚然，个体生命的轨迹或许不能完全自己掌控，但是历来像周先生这样笃定的人，天赋使命与心中夙愿自始至终是不可夺，不可灭的。没人知道文徵明的三魂七魄是不是辗转托成了周道振，但总有人愿意相信所谓东方神秘主义的鲁殿灵光偶尔会在身边乍现。考古与文献研究总要大量翻检故纸堆，上海苏州无锡等地的几家图书馆、博物馆周先生都是几十年的常客，有相熟的馆员跟他打招呼会说“文徵明来了”。

　　周先生无锡人，世居锡城西门外棉花巷，周家先祖一直上溯到北宋周敦颐，世代赓续，源远流长。乃父周小农公、胞兄周逢儒先生均习岐黄之术，业医乡里，仍不废诗礼教化之风，周先生自幼受父兄熏陶，研修艺文，习练书法，尤爱文徵明的书作并仰慕文氏高风，弱冠之年即矢志从事与文徵明相关的研究。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潜心搜集整理资料，五十年代初周先生的文徵明研究已初具成果。当时上海图书馆馆长、版本学专家顾廷龙先生就有意助其出版专著，而周先生自己“以为读书尚浅，材料仍需积累充实。”

孰料彼时风云乍起，文化界高层闹腾神仙打架揭批“一本书主义”，毫无干系的周先生却因此被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所谓“一本书主义”多被解释为“学者作家一定要出一本书才能站得住脚、留得住名”。这说法恐怕也不能算当季的“神仙”们新发明，从字面上追究，清乾隆时顾公燮《消夏闲记》就说：“但使我辈身后尚有一卷书被人吹毛索瘢，便是天地间尚有此人在”；就其内涵而论，则更接近上古先贤首倡的士人“三不朽”了。

政治运动往往是短命速朽的，事后证明批判“一本书主义”不啻为一场地道的乌龙事件。多亏周先生虽预池鱼之殃而素志未消，连顾廷龙先生都钦羡“道振追寻五百年前之风流遗韵，揖让于古君子之间，虽遭横逆，锲而不舍，失者重行访求，孜孜兀兀，卒抵于成。”若说周先生在政治上和衮衮诸公毫无瓜葛，而与“一本书”的精神实质则相当契合，但他成就的平生功业可就不是简单的“一本”书了，而是《文徵明集》、《文徵明诗词全集》、《文徵明书画资料汇编》、《文徵明年谱》、《文徵明传》等等围绕着主课题收获的一系列成果，其治学心法也不唯锲而不舍，更兼精益求精：一部《文徵明年谱》先后六易其稿，增删将近四十年，篇幅竟达65万言之巨；《文徵明传》也历经三稿，窖藏在他双月楼的书室深箧里头终成二十年陈釀。毕生勤于著述的周先生以九十一岁高龄辞世，在其哲嗣周邦荣先生继续运筹五年之后，《〈停云馆帖〉汇考》也终于出版。

三

林叶凋落，轻寒迎节的时候，顺丰小哥把暮色与黄叶撂在窗外而整部的《〈停云馆帖〉汇考》扛进门厅来，八开四巨册满满一大箱足有三十多斤，他肩托手举仿佛驮了一块真的石碑。我正在整理父亲的书房，杂沓纷披之际无处安置这庞然大物，只好站在客厅里拆封先睹为快了。布面硬精装，内页二百克超感白卡，图版印制精细入微。随机打开一页是南宋韩驹的信札，点划精到，气韵生动，刻工真是好的不得了，熟悉亲切的颜鲁公行草书风，笔走龙蛇，满纸烟云，一时间大宋江山仗剑书生铁马冰河奔涌而来，触目都是令人惊叹绝倒的笔墨痕血泪痕。

收到《〈停云馆帖〉汇考》的这天，父亲刚刚去世一个多月，九秩之年，无疾而终。去世前的半年多，老人家几乎就没怎么打理书房了，因而当着他的五七之期我动手做了一次彻底的整理。整理书房是个颇费心力的过程。有太多书我从小熟悉，随手翻检就能发现某个封面或某些特定页码不经意地拷贝了我童年少年的记忆。记忆的影像前前后后堆叠在一起随时会穿插切换，就像满堂里东一堆西一摞的书册，有几回沉湎得太久，已经不好分辨是整理工作打断了回忆，还是耽于回忆影响了整理的进度。这天黄昏的竹纸刀沿着嘉靖年留下的折痕裁开来一卷《停云》，散开的墨拓片片泛着书灯的清光摊在怀里翻过来翻过去又翻过来……就这样拥书入夜直到窗外灯火阑珊，几上茶冷香消。

夜半时分，同样喜欢“开夜车”的斫琴师小友来信说新斫的老桐板正在合琴，中有仿制大明潞王的“中和”琴，音色满不错的，要不要听一下。一听之下，真的很不错，幽深的空谷之中隐约的一袭暗香有沉檀添了芸草经过醇化的旧书楼味道。此时此情得遇此琴，当即决定留下它，作为对父亲的纪念。琴名就取作“停云”了，一俟来时铭刻于池上。

文徵明的父亲取“停云”为斋馆号也是转义于陶渊明的《停云》诗。陶诗序言解道：停云，思亲友也。停云馆的主人自然也心有所悟，世事多变幻，聚散终有时，诗书为缘的知交故旧像霭霭停云相聚于一时一室之内令人赏心悦目，幸得片刻欢愉自是弥足珍贵。此番铭琴借用这个意象，也是贵其隽永蕴藉之意。

为给“停云”二字稍作配饰，再选两方内容贴切、品位高尚的闲章钤于龙池之下：一方是“西泠八家”中钱松如的“静寄东轩”，他这方印刀切斧削，苍劲朴茂，印文就是陶诗中的原句；另一方的作者杨谦与“扬州八怪”同时，尤与金农交厚，金农几方常用的著名印章都是杨氏刀笔，选用的这方印并无奇险而工稳有致，布局点划无一处不妥帖，印文“把相思细写瑶琴”是句宋词，与陶诗一样都表达对亲人故旧的思念。停云二字用集字，“停”选自王羲之《狼毒帖》，“云”出于羲之七世孙智永和尚《草书千文》。祖孙二人共拟停云化迹，悠然雁行于一桐之上，若二人有知，感想如何呢你说。这是我听这张琴弹奏《庄周梦蝶》时为他们创设的桥段，但使千秋百代流风余韵终有所托，乐观其成，与有荣焉。

二〇二三年十一月先考辞世周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