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介休即将消失的村庄之大埝村

海之父

城市化进程如日中天，许多农村在人口外流、企业发展或环境变迁的影响下，被迫踏上迁徙之路。我的故乡大埝村，亦未能幸免。毕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这里承载了太多童年回忆，纵有千般不舍、万般无奈，我也只能趁着这无眠的夜色，将其付诸笔端，聊以慰藉。

大埝村隶属介休市连福镇，北与义安镇沙堡村一衣带水，此河自东南流向西北，名曰木莲河。木莲河宽不盈丈，在地图上湮没无闻。流经大埝村的河段南岸，有一道一米有余的土埝与河道并行，大埝村的先辈们便在这块土地上安营扎寨。

清朝末年，黄河决堤，洪水肆虐，济南府辖肥城县周边一片泽国，百姓流离失所。面对滚滚而来的黄河水，泰山神也爱莫能助。曾祖父一家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山西境内。

据说当时逃难者多如蝼蚁，先找到落脚处的人方能安居乐业，没有着落的人只能继续风餐露宿。如今，晋鲁之间仍有许多当年山东人逃难聚居的村落，其来源大抵如此。曾祖父和结伴的王、朱、尹、闫、程等几家，行至介休县南王里村附近时，人困脚乏，便四处寻找水源和食物。他们发现了一条涓涓细流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绵延数里。进村讨饭后得知，此河名曰木莲河。大家稍事休息后，决定顺流而行。

几家主事的男人稍作休整，便谈笑风生起来，看似轻松，实则各怀心事。有人提议沿木莲河走走看看，当他们看到土埝之上的那片土地时，喜出望外，有人说：“此地甚好，在此安家，可免去远行乞讨之苦，又有就近之水，实乃不二之选。”“所言甚是。”其他人随声附和。于是，他们便在这里落脚。

我想，先辈们选择此地，原因有三：一为生存，此地周边村落稠密，便于乞讨；二为安全，附近村落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可免节外生枝；三为易得，土地虽不膏腴，尚有大片盐碱地，但聊胜于无。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其道而行之，“人所不欲，可施于己”，如此土地，日后据为己有并非难事。天灾已至，更惧人祸。大批难民聚集，彼时政府和乡民皆避之不及。所幸，经过一番斡旋，先辈们最终得此宝地，安身立命。村落于土埝之上故称大埝，“大”有前途，“大”道至简，村名虽俗，却也蕴含深意。

创业容易守业难，人在他乡无依无靠，建设家园谈何容易？但，逼汉才是好汉，活人不能让尿逼死，最原始的方法就是搭茅屋，粗桩立柱，细桩做椽，蒲草为瓦，夯土围墙，彼时之窘境能遮风避雨便是人间好时节。小河流水，清风碧野，茅庵几处，袅袅炊烟，杂草丛生的河滩上一片生机盎然。余下之要便是讨生活，山东人勤劳，逃难中的山东人更多了几分憨实和忠勇，地道的农民，干活的能手，做长工、管菜地、踩粪坑，有活就干，不嫌脏，不说累，青春交于汗水，苦尽定有甘来，终得乡民认可，方才立足。

时光如梭，冬夏轮回，当初跟着乞讨的孩童已长大成人，但“花子门厅没人喜”，外来小户想成家需先立业，于是，祖父们兄弟几个齐心协力，创立了“家族企业”——辛家户农耕队。他们合伙养牲口，靠给大户人家耕田犁地挣钱养家，农闲时，给骡子套上辕杆，找些运输装卸的买卖，业务范围逐步覆盖周边村落。随着业务的不断拓展，名声越发响亮，村民们对辛家户农耕队的信任与日俱增，随着事业的好转，祖父们姊妹八个也各自成家，未落光棍。

爷爷行三，人称“辛老三”，行事果敢，为人仗义。我家院子东侧有一口水井，深十米宽两米，乃是爷爷当年一锹一镐所挖。山西十年九旱，水资源稀缺，种粮食有地无水也枉然。爷爷心系百姓，嘴上不说但心中暗许要为乡民挖一口井，粗鲁农汉不识文认典却似深谙知行合一之要义，请了土地便动手开挖。彼时条件艰苦，仅有一把铁锹和镐头，历经千辛万苦，井水终得。为保安全，爷爷亲力亲为，以青砖砌实井口内壁。听闻爷爷挖井时已身患食道癌，但他强忍病痛，坚持劳作，只为让乡亲们饮上甘甜之水。爷爷之善举，堪比天高海深，实乃为子孙后代谋福祉。爷爷于隆冬之际离世，临终前已无法进食，仅能以屋檐冰溜衔口续命，最终不敌病痛，与世长辞。爷爷遭病痛折磨而逝，亦是因饥饿难耐而亡，愿天堂友好，没有饥饿。

爷爷的去世，留给奶奶莫大的压力，六个孩子，排行最小的我父亲当时还穿着开裆裤，彼时的农耕队也早已解散，长兄如父，大伯扛起了养家的重担。岁月无情亦有情，通过奶奶和大伯大娘们的艰苦奋斗，一家子终究还是熬过来了，如今大伯也已八十多岁高龄，历经战乱，见证新中国诞生，熬过艰难岁月，然皆坚强挺立，一生饱经沧桑，深知今日生活之美好来之不易，故而更惜福。

后来，有人说媒给家徒四壁的父亲，姑娘大父亲三岁，当时人家是代教老师。父亲兴奋，借了自行车就拉着媒人相亲而去，人是对上眼啦，但家里实在是穷的老鼠都嫌弃，根本办不起婚礼，听说后来结婚的衣服都是借的，做饭的笊篱也只有半个，好在大伯当机立断，“宁可兑饥荒，不能让四牛（父亲小名）成了光棍汉”，兄弟们团结一致协助奶奶排除万难迎娶新人。为防女方看穿，奶奶特意把门道摆了两口大缸，显得厚承有粮，再加上父亲围追堵截，软磨硬泡，就这样把母亲亦哄亦骗娶回了家，当母亲得知米缸空腹，一贫如洗之后已为时已晚，当时很多人在劝母亲说：大埝村都是些山东直隶侉子，吃饭用的是sa子（要饭盆），但母亲不以为然，母亲说她至今都没有丝毫后悔，她看上的就是父亲这个人。

现今，木莲河水迹无踪，犹如爷爷当年所挖之水井，渐为世人所遗忘。几年前，因助力企业发展，村子拆迁，唯余残垣断壁，仿若无声诉说着乡民离乡背井之哀愁。寒风中，村口那座双柱三顶门楼孑然独立，是否亦在思念远去之乡民？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故乡的一草一木、一房一瓦，都承载着我们的思念和回忆。无论我们身在何方，故乡永远是心灵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