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

伊人在畔

　　我慈爱的祖母，陪伴我渡过42年光阴岁月的祖母，于2023年腊月十五日，阳历2024年的1月25日走完了她的坎坷不平的一生，享年90岁…我又失去了一个我挚爱的至亲的人。

1934年5月5日端午节，我的祖母出生于汶上县一个叫张村的小村庄。30年代仍然处于封建思想比较浓厚的时代，但老姥娘，老姥爷对她的管束却没有那么严格，从祖母的口述中得知，她的童年相对来说是比较自由的，从她那裹了半拉子的小脚中也可端倪一二。

标准的小脚是三寸金莲，而祖母的脚得有四五寸，除了大拇指，其他四个脚趾的骨头都被折断，窝在了脚掌底下，这样一来脚掌不能受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脚后跟上，这导致他的脚后跟异常肥大，又有很多老茧。所以祖母平时走路走的多了，就念叨脚疼，脚不行，而且每次洗脚都用很长的时间，精心修剪她的小脚，烫、刮、剪样样不漏，那认真劲不亚于精心雕琢一件艺术品。每当那时，我总是在旁边默默的观察她那双变了形的脚，还很好奇地问这问那。于是，祖母就开始回忆她的童年往事，她说小时候过得非常得快乐，总是跟她的小伙伴到处疯跑，经常玩跳瓦之类的游戏…到了裹脚年龄，不得不裹，我问怎么裹，祖母说，得有好几个人共同协作完成。 其中一个人狠狠地把她的脚趾往里折，然后用白布缠上，再继续狠狠折，再用白布勒紧，如此反复，把脚趾骨折断才可。一个小女孩怎么能忍受这样被折断的痛苦啊？所以往往大哭大叫，哭的撕心裂肺，使劲挣脱，而其他的几个人就逮住摁住不让她动弹……脚趾骨折也折了，白布裹也裹紧了，总以为大功告成了，可是不行，还没有结束，大人们担心有的骨头没被折断，于是就抱着她把她的脚放在两扇大门中间，借用大门的力量再次挤压，直到确保完全断裂……为得到一双标准的金莲，这样的过程往往会不间断的重复好几次。想想裹脚在当时是一项多么残忍、多么不科学的行为啊！而祖母的脚却没有遭那么大的罪，只用门挤压了一次，她就实在是受不了了，而老姥娘也特别的心疼她，就放弃了施行下个步骤的计划，所以我的祖母才有了这么一双半拉子小脚。

也许是童年时代父母对她的些许放任，婚后的她也不愿意受封建思想浓重的公婆太多管束，对于公婆等大家长不合理的行为做法，她敢公开对质不执行，且嗓门很大，有理有据。与封建礼教所要求的逆来顺受标准的封建儿媳形象大相径庭。久而久之，公婆也拿她没有办法，任她自由发展。以现在人的眼光看，祖母绝对是一个封建时代敢于追求自由的大胆的女性形象。

祖母自由也勤劳。祖母讲，有一年红薯大丰收，院子里堆的到处都是，晚上大家都睡着了，她就悄悄的起床来到院子里，趁着皎洁的月光，擦起了红薯片，（农村那个时代只有晒晾成红薯干，才容易保存）满院里寂静无声，只有那擦哧插哧的声音像一曲和谐柔美的旋律奏响在寂静空荡的院落，那一堆堆鲜润奶白的红薯片在皎洁的月亮的朗照下，泛着晶莹的光……在祖母一夜未眠的奋战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满院里都是白花花的红薯片。第二天一早，大家醒来推门一看，又惊又喜，一筐一筐地搬运起红薯片到屋顶上，到打谷场里晾晒，而那时，我的祖母则倒在了床上，打起了鼾声……

有些人爱自由，只顾自己，不管别人，但祖母不是，她爱自由，更是孝敬老人。不管是公婆还是双亲，一以待之。祖母曾跟我讲，他的父亲（我的老姥爷）生病，她每天都得徒步踩着半拉子小脚，跋涉七八里的路程，去娘家给父亲熬药，而且都得在傍晚去，因为白天要照顾好自己的家庭，得干很多的活，没有时间，所以熬药只能在晚上，等熬完药待父亲喝下，还要赶夜路回来。从婆家到娘家，有一条叫杨家湾的必经之河，老一辈人都说那条河非常“紧”，农村人所谓的“紧，意思就是曾出过很多条人命，阴气重。据说曾经有一个卖菜的商人，晚上经过此地，把铁疙瘩制作的秤砣掉在了河里，秤砣竟然浮在了水面上……别说是夜晚，就是白天人们趟过那条河，心里都发怵。而我的祖母全然不顾这一切，也不顾家人的劝阻，不管风吹雨打，毅然决然的去娘家给父亲熬药治病……也许是她的孝心感动了上苍，也许是她那无所畏惧的凛然正气战胜的邪恶，每次竟然都是有惊无险。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她的子女也完美地继承了她这份孝情。我姑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孝顺儿媳，她的婆婆瘫痪在床十多年，我姑悉心照料，一次又一次的把她婆婆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就像当年的祖母照顾她的婆婆一样。祖母经常对我姑姑讲，你要好好的伺候你婆婆，伺候好她就等于伺候我。我姑就把这句话当成准则一样默默执行。

人的一生中总是充满了坎坷不平，有着一些难以言说的痛苦记忆，祖母也是。祖母其实有五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名字叫“运”，长的浓眉大眼，聪明伶俐，甚得家人欢喜，可只活了三四岁就夭折了，这给祖母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导致她精神几近失常，据说，她曾在多个无眠的夜里独自跑到乱坟岗上，哭喊着她的孩子，我无法想象祖母当时的失控场景，更无法理解一个母亲对爱子痛彻心扉的思念。这种痛苦与思念，直到有了我父亲之后才渐渐消逝。也许是经历过这种痛苦，他对后来的几个孩子疼爱有加，对孙子辈的我们更是如此。我是家族里的第一个孙女，小时候跟着祖母生活，祖母对我百依百顺，几乎是有求必应，我小时候想吃什么饭，哪怕是一小碗，祖母也立马给我做，哪怕是刚把锅碗洗刷完毕，也会立马起火，为我熬制。我身体不好，经常上火，祖母就到处为我采摘败火的车前草，节假日放假回家我总能看到祖母为我晾晒好的草药，用方便袋一层层包裹着。祖母对我的疼爱不仅在物资上，也在精神上。我无数次的想过，我能考上大学，能有今天的这份工作，与祖母对我的鼓励是分不开的，祖母没有文化不会讲大道理，但总会用那朴实的话语告诉我：你要好好的上学，上好了，自己一辈子享福……而且她也坚信我一定会考上学，她不止一次提起我小时候的一件事情。祖母说，小时候有一次她领着我在大路上玩，有个会算卦的南蛮子看到我们娘俩，端详了我一阵子，就对她说，你的孙女长大后会有出息，将来你肯定会享你孙女的福……祖母听了这句话别提多高兴，她牢记在心，深信不疑，每当她知道我在求学路上遇到坎坷曲折时，总是为我鼓劲，总是对我提起南方蛮子算的卦。长大后的我渐渐明白，这其实就是一种心理暗示。不过在那时，它真得成了我立志跳出农门，考上大学，过上幸福生活的精神支柱。祖母为了给我创设好的学习环境，每当看见我读书写作业时，就在大门口坐着，堵住那些来我家打牌消遣玩耍的邻居大人和小孩。这种方式虽然有时让一些邻居反感，但祖母却全不在乎，在她的意念里，只要对我学习有利，才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呢！祖母是真心实意地一心一意地希望我变好……

祖母是乐观的，豁达的，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欢歌笑语。不高兴的事情她从不再想，过去的一些烦恼事，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觉得，告诉任何人都是没有用处的。告诉了，无非是证明你比别人活得更窝囊、更失败而已。痛苦告诉别人，只能延长痛苦，增添痛苦，而对痛苦的减少，是毫无益用的。一切都是需要自己去慢慢忍耐消化的。过去了就过去了，不会再重提，一切她都是往前看，往好处想。这种心态或许也是她长寿的原因之一。

说到长寿，我又想起了祖母的一些生活习惯。在我的记忆中，祖母从未下地干过活，她的全部职责就是给一家老小十多口人做饭，然后照顾孩子。祖母每次做饭用的时间都非常的长，因为人多，往往要准备很多的食材。她吃饭用得时间更长，每次吃饭差不多得一两个小时，慢条斯理，细嚼慢咽，有的时候吃着吃着，还打个小盹。儿时的我总是认为她太迂。现在回头想想，这何尝不是一种慢享生活的方式啊，细嚼慢咽本身就是养生的大智慧。祖母还有个爱好，总喜欢在汤食里添上野菜，什么灰灰菜呀，蒲公英啦，荠菜米米蒿啊，等等，咋吃也不厌。就连她的茶杯里整天也飘着这样绿色的纯天然的野生植物。我少年时期爱花，总喜欢在院子里种上会开花的植物，月季，木槿，小丝瓜花，小槐花……每到开花季节来临，成片成片的花朵会竞相开放，而我的祖母看着那娇艳欲滴的鲜花，竟然摘下来做成鲜花饼食用，那是我此生第一次知道鲜花也是能够吃的。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祖母可以说是，把能吃的鲜花树叶都吃了个遍。我和弟弟有时会讨论为什么奶奶身体棒，与她常年喝着野草水，吃着“野味”有很大关系。

岁月就这样，在平静安稳中度过，我慢慢的长大，如愿的考上了大学，而祖母也已经变得越来越老，总以为她会能够安享晚年，但谁又能想到她却晚境凄凉。在他72岁的时候，二儿子因病离世，83岁的时候，大儿子（我的父亲）又因病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想来世上最惨痛的遭遇莫过于此，问这世上，哪个父母，能够承受如此之痛？儿子出殡那天，她嚎啕大哭……怜子心中苦，离儿腹中酸！那之后，她仿佛失去了往日的一路欢歌，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在屋里，在院子里，在门口的石墩上呆呆地坐着，眼神里有慈爱有凄凉，忧伤与痛苦，无助与无奈……

…………

之前，我每次回家总能看到祖母的身影，要么在门口石墩上坐着，要么在院子的沙发上等着，如今我再回去，门口的石墩在，院子里的沙发也在，我却永远见不到祖母的身影了，再也喝不到祖母亲手为我采摘的草药了，想到这些，我泪流满面，我此生再也见不到我的祖母了……

我想念我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