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

安静的树枝

　　始祖其捷公于康熙十一年（1672年）由福清龙田肇迁永贵里，睦邻友好，勤俭治家，枝繁叶茂；先祖们陆续创下一番产业，光绪族谱上尽见一行行房产、店面、田地位置、年租金等记录，据此，祖上富裕过，此可确信无疑；又见谱序者系族亲邑庠生，也就是秀才，可见祖上也有读书之人，也希望能够耕读传家。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先辈遵循农耕时代最纯朴的信条，到了先祖父这一脉，已历九世，多以捕鱼为业，听某族弟说，八九世祖们经营着几艘渔船。他们一辈子在木帆船所及的海里谋生，风里来雨里去的，渔网、帆布、天气、目之所及鱼类等鱼知识就是他阅历的全部。印象中族内长辈大多不识几个字，祖父仅会写自己的名字，其人生轨迹，就是我许多祖辈，以及那时大部分打渔人的人生轨迹。

先祖父是当地公认的捕鱼好手，小时候我听见村人都是称呼其“依细大”，我猜想，这应该包含两层意思，在家族同辈里，他年龄最小，但又是有名的船老大。在那特殊的五六十年代，他能够通过劳动致富，先后建起两栋房子，受人尊称算是名至所归吧。在地瓜米为主食的年代，他午晚餐始终都是一满碗的干白米饭，就是到了以后我弟妹增多，家道中落，我们吃地瓜米，他依然享受干米饭的待遇，他始终是家里的顶梁柱。

凡有井水饮处，皆是江湖。他是个温和的与世无争的人，长年海上抗风淋雨的单纯生活，使他在乡间的某些势力面前，只能退而和之。那年在自家地皮上盖新房子，有邻人说房子一角沿路，不让建，建议缩进，于是，这一角后来就建成了半椭圆形。每次回老家看到这房子，看到这一角半椭圆形的不规则的建筑，我就想起先祖父。在那个盛行“丛林法则”的年代，乡间曾屡屡出现强占他人土地建房等情形，可以说，那时江湖水是无序的，浑浊的，他的生存压力应该很大。

人类的悲欢是不相通的，但舔犊之情是天然相传的。我七八岁时候，一个深秋的早上，天气晴朗，祖父在门内祥和地对我说，来，爷爷抱抱，再不抱，以后就抱不动了。他把我举过头顶，一次又一次，我开心极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抱过我，因为我慢慢长大，他也慢慢老去，抱不动了。后来，我也曾经把孩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这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嬉戏样板，让人礼赞生命的本能和神奇。

他身材高大，身体一向硬朗，很少发现他生病，在船上讨海谋生到60多岁，然后岸上做事快70岁吧。70岁后身体急剧下降，时而生病。有一年清明节，他身体刚有所恢复，祥和地对我们说，今年走不动了，就你们去山上祭祖。于是，父母就带着我们去了。祖坟在过垅山，很远，要翻过几座山头，当我们在墓地烧纸钱的时候，我看见他在几百米远的小山包出现了，那时候我很幼稚和愚蠢，天真地以为，他能够来，说明他老人家身体恢复的很好。他缓缓地走过来，说，还是要来，今年不来，明年就真的来不了。果然，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到他父辈的坟前了。祖父过世后第二年，我读起了高中。

先祖父生于光绪三十四年，后来改为北京大学的京师大学堂已历十年，四年后，中华民国成立，又三年，《新青年》创刊；他比安徽绩溪的胡适小17岁，比本省漳州的林语堂小13岁，胡适、林语堂这些前辈读诗书留过洋，人生挥洒自如，他们的思想文字始终吸引许多后学学习、思考和研究；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民国风流，我工作好多年后才开始阅读他们，才懂得感受他们的精神风度，感受这世界百年未变的纷纷扰扰。八九世祖时，祖业想来还是有的，还是可以提供资金给有灵气的族人小孩读书寻找新出路，或许缺少学识族人牵头，或许已经提供了，就是没有什么成效。当然，此事已无从考据了。“耕”字好读，“读”字难圆。在此比较这些先辈，不会也不必妄自菲薄，只是以为，读书、留洋和思想，应该始终成为这块土地上族人生存的首选。

小时蒙昧无知，成人后忙于生计，而无心和无暇念及族亲内外，但先祖父的音容笑貌，在童年记忆中印象却是极为深刻，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时时在闲暇或忙碌之际想起。

据说普通人在故后五十年，就会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就如同没来过人间一样。先祖父点滴的陈年往事，如酵母般不断发酵，又像一层一层埋在地底的煤，经过星星之火，最终点亮了我的心灯，让我多年后能够穿越过幽长的时光隧道，感知到先辈许多年前的生存状态，让我等产生源远流长的膜拜和致敬之情；还庆幸祖上灵光，代代相继，纸上留痕，并躲过破四旧的灰色岁月，最终流传下一些文字，让三个半世纪后的一个后辈，还能够在此翻阅先人，缅怀先人的一鳞半爪，感受那“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的俗世情怀。

2024年3月1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