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旧事

贡嘎子

【黄桷坪】26河滩旧事（重庆方言版） 长江重庆段写生（80年代末） 那些年，要说重庆主城最亲民的自然风光，要数长江嘉陵江的沿岸河滩。 长江重庆段河滩（2000年代） 一 我住到黄桷坪，丁点儿大的时候就跟到大人到河边去筛石子儿，勤工俭学。暑假的时候去给大人送饭，打个光脚板，河边那个沙子，把脚板粑到烫，烫得只干（只见）跳。 长江重庆段沙坝（90年代） 后头读初中了，一到暑假，热昏了，就跑到河边去游泳。几个小崽儿兄弟伙悄悄跑到屋外头吹口哨发信号，一出门了就悄悄说：“走，到河边去洗澡”，那个时候，我们把游泳说成“洗澡”。长江的水热天浑浊浊的，还冷得很，冰浸。河边全部都是儿娃子些，个个都打光屁股。一个二个光条条的下河，把个小鸡鸡冰得只有幺指姆尖尖恁个大，也没得哪个少见多怪。有回有个老师来游泳，穿了条游泳裤，虽然他对大家都很和善，但那条游泳裤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长江水流得快，游泳的姿势不是啥子“蛙泳”“自由泳”，是一种特殊的姿势，叫“哈大把”。哈到外头就“推仰爬”，舒舒服服顺水而下，叫“放滩”。比游泳池舒服得多。要是有机动船开过去，掀起一阵接一阵的波浪，就顺势跟到水波一起一落，同时还顺水冲下去，爽得很，叫——“乘浪”。江水中有一种特殊的景观：时常有巨大的原木，一截一截地漂下来。后来才搞懂，那是一种运输方式：把西部高原上砍伐的特别粗的树棒棒，从上游顺水流放漂下来，由木材厂钩上岸，省了很大的运输物力财力。有时靠得近，我们就爬上去，顺漂一段。 重庆九渡口河滩（2000年代初） 不过，“河中淹死会水人”。有一次我“放滩”，游到该回岸的地方，才发觉水情跟平时不同：水只淹到胸膛，却很凶猛，根本站不稳，站一下又被冲走，刚站稳又被冲走，眼看再往下冲，是一个湾，很快就会被冲到江心去了。走不回来也更没有力气游回来，赶紧喊“救命”。我的一个同学，叫王三，大把游得特别好，又识水性，赶紧游了过来。靠近我时招呼了声：“不要慌，把手轻轻搭到我的肩膀上！”我规规矩矩照办，他很沉着地把我带到了岸边。得救了。这样的事，一辈子记得，当然也一辈子感激不尽。时间一晃都成了老头，前些年同学会见到他，特别提及这件事表达感恩之意，他似乎记得并不清楚。又过了两年，他却先于我等，走了……唉，人生就是这样无厘头。 纤夫（资料图） 那个时候，长江还有不少拉纤的：都是腰杆上围一块布，不穿裤子的，有时干脆布都不围，一眼看到下身那一砣，随着艰难的脚步一甩一甩，觉得很自然的摆动中，还隠隐联想到他们的艰辛。那时还听到过船上的人唱川江号子。那些号子有的时候悠长，有的时候铿锵有力，总有那么些苍凉，嘿感人。看着排列得十分整齐的船浆，随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嗨”，在水面激起一排排白色水花，总会多看两眼，一辈子都记得到。娃儿些不懂事，一看到木船来了，就模仿号子腔调，对到木船吼：“船老板吃的啥子菜？咸——菜”。"咸一一菜"的腔调跟号子的"嗨一一嗨"既合节拍又合音调，娃儿些只觉得好耍，挖苦老板吃咸菜，明晓得别个听了不舒服，还是唱，因为晓不得这是对船老板艰辛生活的一种淒落。大肚一点的船老板一般置之不理，脾气大点的，会把竹杆一挥：″淹死你个龟儿的，滚！" 二 从重庆主城流经的长江两岸，河滩都很漂亮，沙滩又平坦又柔和，还有点微微的沙波纹理；有的地方，遇到很高的沙坎，看上去竟如刀切、斧坎，那种自然水力造就的奇观，好像比雕塑还耐看。 重庆九渡口鹅卵石滩（2000年代初） 鹅卵石大大小小五彩缤纷，一坝平坦伸向水面。还有一堆堆礁石异军突起，高低错落在滩上，经过风吹浪打表面上已有些圆润平滑，跟海边的礁石一样的有型。 长江重庆段礁石（2000年代初） 有些礁石上，还有用来栓船揽开凿出来的石锁。 礁石上航标灯（90年代） 河道上有红白两种航标灯，红色的都安放在礁石上，水一退，那种像小船一样的航标灯就搁浅在江心的礁石高头，我们游泳，游到了那点，还可以爬上去，坐到江中间的大石头上头，看江水在脚底下四周哗呀哗的流，很拉风。 长江岸礁石（油面写生） 还有江面上那些木船打渔船，更是很有情调的风景线。 长江写生（80年代末） 河滩油面写生（90年代） 长江重庆九龙坡段（90年代） 我经常去游泳的那一段下游有个地名叫“万家台”。万家台当时还有小木船过河。那上游段河岸是一坡很高的山崖，树木向上，滕蔓倒挂，各种绿色植物覆盖，我初中时在这里了一幅水彩画，回家配了个镜框搁在桌上，引来四川美院的学生一片赞叹，得意了好多年。 早些年，长江上连一座大桥也没得，要过河，只能坐轮渡，就连汽车过河，也要专用的车渡船，把它运过去。轮渡船大，不能直接靠近浅水滩靠岸，需要一种叫趸船的设施来过渡。渡口，是江边的一道风景线：船一靠岸，就看到下船的人排成一条线，晃悠晃悠的，从摇摇晃晃的跳板上往河滩走，一到河滩就自然散开，一个二个急急忙忙往公路上头走——去车站抢公共汽车的座位。 长江渡口（资料图） 重庆渝中区河岸（2000年代初） 渡船往返一趟，半小时一班。我有个阶段住在南温泉，到黄桷坪经常要过河，每次到了李家沱坡上望一眼，看到船过来了扯起脚杆就跑，有些时候，慢了一丁点儿，刚上趸船就听哨子一声响，工作人员“砰”的一声把上船的门关了，最晕气！——这一等就又得足足半个小时！有的时候，多远就扯起嗓门喊：“师傅，等哈哈儿，还有一个！”师傅要是等了一下，就一定千谢万谢大恩大德。 重庆轮渡趸船（资料图） 现在这些趸船都退役了，但聪明的重庆人没有彻底淘汰它，把它转型成了“江上鱼府”，张灯结彩，成了高消费的特色场地。有朋友请我去那里享用过，记得那天，满江夕阳，美不胜收。这个转型不但让我们可以找回些早年的记忆，还延续了重庆的码头文化。 由趸船演变的江上鱼府（2010年代） 三 到了上世纪90年代，生活条件开始逐渐好起来了，两江河滩出现了一种新的生机：一到假节日、周末或者好天气，就可以看到一批批市民往河滩跑。离我最近的九龙坡渡口河滩上，那些放风筝的，野餐烧烤的，耍朋友的，打水漂漂的，钓鱼的……多得很。 长江岸九龙坡段（90年代） 我本人也在这点完成了一回这辈子最成功的风筝放飞：那个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凭眼睛看，已经从九渡口飞到大渡口天上去了。我买了好几筒线，接了又接，全部都用完了，还可以飞。可惜回收的时候，遇到了麻烦：随便啷个也避不开横江的那组高压线。为了安全，我干脆把几人筝线断了，随便它各人去飞去飘。风筝值不到几个钱，但是能把风筝放到收不回来恁个高，到现在想起来都有一种成就感…… 那些年，我又在离主城远一些的木洞镇，发现了一大片又一大片非常壮观、非常古老的长江河岸礁石景观，兴奋惨了。准备不怕路远也要常去。 重庆木洞江岸石滩（2000年初） 不料三峡蓄水，被淹了不说，又为了输通航道，第二年就直接给炸掉了。 2000年代初作者拍摄【最后的河滩】 预感到情况不妙，我赶紧提起摄像机，来到九渡口河滩，记录长江河滩景观。镜头非常的美，尤其那些熙熙攘攘在河滩享受阳光的重庆市民，让人看到了生活的美好而心生感动。 作者在拍摄 2000年代初在九渡口游春的人们 记得我拍摄中，有一堆在那里烧烤的市民，非常友好地递来羊肉串：“来嘛，整两串！” 在河坝烧烤的游人 那些放风筝的大大小小，那些打水飘飘的情侣，那些跟着老汉来耍沙的娃儿，那些提起裤筒在水滩渡步的闺蜜，那些提着画板来写生的美院学生……看起好有感觉，统统把他们收录到了我的镜头里。 河滩（2000年代初九渡口） 这部片子，很快被我的学生重新剪辑了一下，送到了电视台，在重庆电视台播出。虽然不过短短的5分钟节目，但效果非常好，这阵回过头去看，异常珍贵：因为，正如我在影片中说的：这一切很快都要消失了，而且是永远地消失…… 长江畔的鹅卵石 我本来的打算，是把这部片子不断地拍下去，但消失的速度之快，完全没有预料到，等我后来又去那点，发现虽然大坝蓄水并没有把它完全淹没，但是很多巨大的挖掘机、挖掘船，天天在那点哐当哐当的吼，把整个河滩挖了个底朝天，一片狼藉。 珊瑚坝是长江中心的一个岛，很大，很平，大水一退很快就露出来，跟市中区的河岸连成一片，它遭大水完全淹没的时期很短，所以坝上的芦苇长了很大一片，很气势很壮观。 1986年的珊瑚坝 重庆是个山城，加上高楼林立，很多地方只能看到“一线天”，只有在这里，才能把心胸扩展一下，照理说是重庆主城最特色的自然景观，但是，8、90年代前，大家都很穷，没得心思，来耍的人一直不多。到了90年代，慢慢有人来耍了。那个时候我的感觉，应该比哈尔滨的太阳岛霸气得多。后来我家里面的人去了太阳岛，我问如何，回答说好失望，比珊瑚坝小得多，好多人在岸上看了一眼连车都不下。 可惜珊瑚坝一直没得太阳岛恁个出名，没引起人充分注意——三峡大坝蓄水之后，枯水季节缩短了了，淹没期长达六个月，成了个小小的孤岛。 作者1989年写生画 岁月逝去，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到：在你的身边，发生过的那些远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