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祁连雪山

贡嘎子

作者在祁连山 在祁连县城下了车，跨出车门一抬头，便看见一座雪峰在路旁房屋背后突兀跋起——原来祁连县城就坐落在祁连雪山之下！四个来自南方城市的人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见过雪山，这景象一下子把一路的倦意与沉闷驱散得干干净净。他们原计划只是在祁连县城转个车，第二天坐头班车就走。看见这景象，谷子提出赶紧找旅馆，扔下背包就登山去——还说他家附近就有一座叫建文峰的山，看起来与眼前这山高度差不多，半小时就可以登上去。此时四个人都被这近在眼前的雪山诱惑了。只是一路劳顿，眼下天色已晚，都说：干脆在这里多呆两天，明天专门去登山。眼下，先找旅馆好好休息一番。那谷子是个见了好景就没了疲劳的风景画家，仍在盘算一住进旅馆，趁大家休息时，独自先去打探一番，于是赶紧向路人打听：“这山半个小时能上吗？”路人毫不犹豫回答道：“半个小时？哪行哟！”“那，两个小时呢？”路人愕然地看看谷子，又转身望了望雪山，没置可否，离去了。没置可否，那往返当在四小时以上了？已是接近晚饭时分，谷子这才打消了念头，随同伴住进了县委招待所，同时嘱咐同伴：别睡懒觉，明日早点出发。第二天都起了个大早。却太早，一直等到7点，食堂的馒头还没蒸。四个人干脆不等馒头，喝了两碗清稀饭，手里提个相机就出发了。 一眼看上去街旁那些房子就坐落在雪山脚下，待绕到街背后，才发现山体其实很远：有一条土公路弯弯拐拐通往山下，有相当长一段路程！原来，看起来雪山就在城边，是房子遮了山脚，高原上能见度又高产生的错觉！朝山脚走去，错觉还在继续：拐来拐去走了不少路，你走，山也走，雪峰依然很远！待到达山脚下，已是中午12点！ 现场图片 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到达雪峰？都觉得必须找人问问情况了。荒坡无人，好容易才看到两位当兵的，他们是本地驻军。赶紧仔细咨询：从这里到雪线，需要多少时间？当兵的一开口，就劝几位打消这念头，别去了。非常认真地告诉他们：这座山，总共只有12个人曾经上去过，其中包括他们部队的一个班上山去拉练的9个人！具体需要多少时间才能上去，他们也说不清楚。 这四位不仅没带干粮，连水壶也没带！早晨喝那两碗稀饭，早已失效，花了半天走到这里，都已饿得有气无力。放弃吗？如果放弃，意味着彻底放弃，从此与祁连山擦肩而过，留在祁连县的这天也白费了；坚持吗？看看那突然间变得遥远的雪峰，谁也不敢保证能在天黑前返回。 四人人面面相觑。谷子首先表明了坚持的态度。沉默了好一阵，陈小姐说，她正拉肚子，肯定放弃了。平头赶紧说：不能把她一个人留下来，我得留下来照顾她吧。四人中已有两人明确表态放弃，让一心非去不可的谷子，从头冷到脚跟。心里却暗想：就一个人，也去。 寻水 见那谷子是贴了心要上去的，黑妞想了想，终于说：那，我也去！定了吗？定了。留下的两人千叮咛万嘱咐嘱咐：无论如何，要赶在天黑前下山。就这样，谷子和黑妞赶紧上路了。他们的目标是雪线。 现场图片 进山的第一个景色是一片谷地，沿途景色很好，谷子发现这位女作家黑妞异常兴奋，马不停蹄地往前猛冲，冲上一段，还会将双臂高高举起，口中发出类似于“我胜利了”的欢呼声，配合着“我来了”的动作。行进的速度很快。一直在左顾右盼紧随其后的这位画家，只觉周边的景色处处如画，前方一片浓郁的原始森林，脚下一直延伸到林间的荒石谷地，在这袅无人迹的荒野中，默无声息地彰显着一种不可遏止的生命力。于是招呼前面的黑妞慢一点，观观景。只见黑妞稍有停留，不等谷子赶到，就又往前冲了。这画家总是被她拉下很长一段距离，画家依然舍不得冲，除了观赏，还要停下来拍点照片。于是只好在身后大声呼叫说：“别跑那么快哦，哪怕走马观花，也应该观一观，否则，白来一趟！”。见前面仍然很快，又拉开嗓门喊了一句：“慢慢走，欣赏哦！”——可惜此间这来自美学的经典语毫无作用。画家终于发现这女子，是一定要走在男子前面，才有一种满足感。于是干脆任她前冲，不再招呼，按自己的步伐前进了。距离逐渐拉开。行不多久，一前一后两个人都感觉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极度口渴。从出发到现在，走了整整六个小时不仅没吃一点东西，还滴水未进！后悔忘了带水已毫无意义，唯一的办法是：一路寻水。地面大大小小的石块下，传来一阵阵清晰地流水声，趴在地面贴耳一听更为明显，兴奋的谷子开始一块块挪动那些石块，搬了许久，明明听得到流水声却总看不到水，只发现下面很多大石头，是根本搬不动的。干渴难耐的谷子开始全神贯注地辨别流水声音的方向，深信总会有从地表流过的水源。有两次，果然从石缝中看到了碧绿碧绿的流水！头、手却怎么样也伸不进去！大石头又奈何不动，只好作罢。前方终于出现一处露天水流，走进一看：清澈透底！他急不可耐地将整个头伸了下去，一阵狂饮。这刚从雪山融化的水，透心凉，甘甜无比！俯身一口气喝了个饱。谷子想那一直走在前面的黑妞，恐怕虽已喝够，还有那么长的路，总得随身带些才行，这才注意到自己连水具也没带！浑身上搜罗了下好几遍，找到一张手巾大小的塑料布，卷了很久也只装得下一小口，只好再大容量地喝了几口，抓紧去追前面早已不见了踪影的黑妞。差不多在林带的边缘才把她追上。那黑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喘气，见了面只有气无力一句话：渴死了……渴死了……原来，她竟然并没有看见那处水流！谷子低头看看捏在手中那一小口，已经漏完了。谷子本想叫她返回去，才发觉已经离那水源太远了……“那前面一定还会有的”谷子说：“赶紧走，路上留心寻找一下。”两个人开始再度寻水。 一个小时只爬了十来米 天无绝人之路，果然，刚走出林区谷地，就发现了溪流，两人一阵畅饮，黑妞也开始恢复过来。此后，到处都有地表水流淌，可以随时饮用了。潜在的威胁总算消除，继续前进吧。穿过那片林区，坡度开始陡起来，开始真正登山了。渐渐升高的海拔明显让人呼吸困难，这两人一直没有没有进食，周身早已没了力气，一大片浓密的灌木丛却横挡在面前断了路。两个人左寻右查，怎么也找不到路，只能硬穿过去了。女作家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冲劲，画家却有过不少户外经历，在前面开路。那些本来看起来并不高的灌木树丛，钻进去却有齐胸高，必须用劲把那些浓密的乱枝挤开，才能一步步前行，一片并不算太宽的灌木丛，实在把人搞得筋疲力尽。 眼前是一片牧场，阳光下，有牧放的马匹在悠闲地吃草，很美。一座牧用帐篷出现在眼前，俩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想进去看个究竟。“有人吗——”“有人吗——”喊了无数声没有反应，显然没人。门口栓着的那条高大的狗，一直不停地狂吠且虎视眈眈，两人很想进帐篷看看，又实在不敢冒进，试了几次都被逼退，最终还是离去了。 一片乱石坡横在眼前，谷子说，从这个地形看，即将到达雪线了！此时已经下午4点过，得抓紧点啦。满坡巨大的石头，都是滑坡形成的，统统没有根基，有些石头象房子一般大，必须从侧面推一推，确认它不会松动才敢爬过去。俩人十分谨慎地，好不容易才前进了一小段，横在面前的石头却是松动的，不得不原路返回，另寻路径。海拔已在4000米以上，在饥饿中消耗了一天的人早已疲软无力，还得试探着慢慢攀升，走不通又退回去，走不通又退回去……于是，这不过十多米高的乱石坡，硬是耗费了一个多小时才通过！ 雪线果然出现在眼前！但横在两人面前的，还有一片开阔地。画家目测了一下这片开阔地的距离，保守地说也有一公里以上，时已不早，谷子说，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但黑妞提醒说，现在已经接近6点，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县城，是万万逗留不得的了。 从早晨出发到现在，已花了9个多小时，看看天色，再有两个小时就会黑尽……但那冰川，就在眼前哦……能说服这位黑妞吗？ 下山！下山！ 高海拔的寒冷越来越难以抵御，天边，乌云正在涌来……剩这点时间，已经没有把握能在天黑前赶回了……画家意识到此时还真不能凭感情用事，赞同了黑妞的意见，匆匆拍了两张照片，回望了一番那诱人的冰川，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一回头，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快！”—— 一旦天黑下来，在这无人无路的大山里，迷路在所难免，后果不敢设想。下坡的速度快相当的快，不仅是两人心急，在高海拔下山，居然可以凭惯性往下冲，不费什么力气，是完全想不到的！需要控制的，只是前脚掌落地时重心要稳，另一只脚只借着惯性往前摆动就行了。那片乱石坡和灌木丛，无法冲，怎么也快不起来的，又耗去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所以当一座表面平整的巨石出现在眼前时，疲敝的谷子立即瘫躺了下去。仰躺着的谷子眼前，只看见一片空空的天。已临近傍晚，天空不那么蓝了。隐隐地听见：远处有雷声在慢慢靠近，似乎还感觉得到天边，有乌云在蔓延，却懒得转头去看。静静地望着空空的天，谷子突然觉得，如果就这样死去，一点也不可怕哦——没有丝毫牵挂，很平静，安祥的。或许老鹰会来吃了这肉，就让它吃啊，只消看看眼前，这片永远的天空。 黑妞早已冲到了前面，谷子也不再逗留，起身继续下山。坡很陡，步履却出人意料地轻快——两脚只需凭慣性轻轻前甩就行——那是凭借地球的吸引力，在拉着这二人下山。一直没东西吃，再急，也必须花些时间找水喝。经过烈日暴晒的雪山融水，流得何其丰盈，虽然已不再象上山时那样清亮。俯身刚喝了一口，就明显感觉有一股马粪牛粪味混杂在里面——那是流水一整天冲刷过草场的结果。怪味使两人只犹豫了片刻，还是稀里糊涂地把它喝了下去——否则，根本没有力气前行。寒冷，饥饿，早已透支的体力消耗下，空腹喝下这混有马粪的生水，两人面面相觑：苦笑着说：即使能平安回去，也免不了会大病一场。黑妞还说，就算不生病，也要卧床休息三天，必须委屈留在县城那两位，在此多呆几天了。 其实，呆在县城那两位，眼下也并不好过：晚饭时，为了等他们回来一道去吃，特意将晚饭时间一拖再拖，一直拖到食堂马上要下班了还没见人影，只好先吃了，那食堂员工一句“这么晚还没回来，会不会出问题哟”，立即让二人紧张起来，丢下碗筷就去寝室看，仍没有动静。这下，真急了。“到路上去看看！”两个人赶紧朝上山那条路走去，走了一段又一段总不见人影，只好在那土路旁找了个高地久久地瞭望。望了很久看不到任何迹象，只看见滚滚的浓云，黑压压地涌向天空。两人不知如何是好，赶紧回招待所求助。两个外地游客上山去了还没回来的消息迅速在招待所和县委传开，这边招待所的主管找他们，告诉说马上就天黑了，完全可能迷路，更严重的是雪峰处于电离层，一旦有雷击，性命也难保。必须想办法把他们找到。商量的结果，是花钱雇些熟悉山路的当地人上山去寻。天黑了，还得马上准备火把，这些，都由县委协助解决。分头忙乱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方案——熟悉山路的老乡都说，上山的道路有好几条，究竟从哪个方向去寻找，根本无法选择。一道剧烈的闪电，一阵惊心的雷鸣。瓢泼大雨哗哗而下……呆滞了的平头和陈小姐傻了，忐忑不安地想一旦这二人真的没有回来，接下来的旅程该是咋办?时间已接近午夜，看看门外，依然毫无动静，完了……这种煎熬…. 暴雨 山上，乌云越来越浓，雷声步步逼近。尚未下山，天已黑尽，找不到路了。真迷路时，倒没有担心迷路时紧张。画家说：顺着山坳低处走，是可以走出山去的。于是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低洼处。人的潜能真难估量，此时二人的速度竟然快得出奇。可再快的脚步也抢不过乌云的来势，雨，很快就劈头盖脑地打了下来。此时，除了逆来顺受，让它从头淋到脚跟，是没有任何别的办法的。先前那一小块塑料布，只刚够把相机裹个严实。在深一脚浅一脚飞快的步伐中，完全没了思维，时间也在意识中消失了…… 突然，在一面小坡上，看到下方很远的地方，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灯光！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完全忘记了头顶上仍在劈头盖脑打下来的雨。仔细辨认，灯火是两片：一片面积大而密集，却很远。另一片较近，稀稀稀落落。那画家重新恢复了思维，对黑妞说：“远处那一片灯光大而密集，应该就是县城了，你看近处这片，该是一个村落。”黑妞连连称是。“我们应该朝近的这片走！”画家说：“有灯光就有人家。”“嗯嗯”“村庄一般都通公路，沿公路回县城，就不成问题了！”女作家完全赞同画家的主张。于是这谷子根本不再寻路，直接盯着那稀稀稀落落的灯光，直线往前闯。遇到坡坎，就直接往下跳。黑妞紧随其后。记不清跳了好几个坎，最后跳进了一片麦田。齐胸高的麦杆上积满了雨水，两人在密集的麦田中疾速穿行，麦杆上的积水疯狂地横扫周身，麦芒上的水，顺着身体下流，全积到裤腿上，鞋上沾满的稀泥，使得双脚异常沉重。或许是此前的路太远太艰难，此时这两人感觉很快就穿出了麦田，踏上了田坎。更令人大松了一口气的，是顺着这田坎，居然直接就走上了公路。连路也不用问了！此时，已是深夜11点。 油画祁连夜色（根据现场图片作） 公路如此平坦，没有了迷路的威胁，缓过气来的两个人不再冲锋，从容不迫地，朝县城信步走去，全然不知呆在招待所那两位，正木纳得缓不过气来。 快12点时来到县城边缘，两人好想找点吃的，却见家家铺面早已打烊，门户紧闭，街头一片寂静。“回了招待所，我行李中还有点吃的！”谷子望梅止渴，鼓励黑妞说。这个时候，更感觉到饥肠辘辘，混身乏力。“我还有饼干和奶粉呢！”黑妞说。冲着这饼干和奶粉，二人又加快了步伐。忽然看见街角最后一家铺面还开着门，像是一家餐馆。“里面有人！”谷子兴奋起来，一边跨过去一边大声问：“老板，还有吃的吗？”话音落下时，一下又紧张起来：因为分明看见的是：收拾得干干静静的——冷锅冷灶。老板看看这淋得一塌糊涂的一男一女：“哎呀，只有面条了。”两人喜出望外，眼睛同时放光。这种时候，难道还有比面条更好的东西吗？“麻烦你赶紧下两碗！”“行，行……”老板重新打开本已封闭的炉火。“有辣椒吗？”进得门来的黑妞四处张望。“辣椒倒有，其他东西卖完了。”——老板似乎有些歉意，但这二人再次喜出望外：“好得很，辣椒多放点！”落汤鸡似的两人刚坐定，老板已先端来两杯热茶！第三次喜出望外了！不可思议的是，仅仅这两杯热茶一下肚，被森炸了一整天的寒冷与疲劳，竟然当即消失了！待那两碗热辣辣的面条下肚，原以为一定会“生病三天”的预判，当即荡然无存。 笑死个人的是：第二天，这两位，竟然比没上山的那两位，还起得早得多！在招待所唱着歌儿洗衣服，精神比上山前，还要好。哪里需要睡三天！ 若干年后，这位画家与女作家在某编辑部偶然相遇，谈了些分手后文汇些年世间的变化，当话题涉及到美食时，画家说：“这辈子吃过的最可口美餐，莫过于祁连山下那碗面。”女作家当即大腿一拍，兴奋异常：“妙！说得太好！” ——回想起后来的整个西北之行，画家发现，这是自己与这位女作家间，唯一的一次共鸣。 1986年7月经历 2008-5-8 初稿 2013年1月增改2024年2月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