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许我一世欢颜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白居易《梦微之》

每次读到这首诗，都会悲从中来，心中大恸，以至常常需掩卷以长叹息。

这是元稹（字微之）离开这世界八年后的一个夜晚，白居易（字乐天）梦到和他如从前般携手同游，醒来后仍泪流不止，写下了“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千古怅叹，1000多年来痛彻了多少人的心扉。

贞元十八年（802年）冬，长安，白居易与元稹一起参加吏部举行的书判拔萃科，翌年，一同登第，同授秘书省校书郎。从此开启了他们三十年生死不渝的金兰之交。《唐才子传》载："微之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

在一起时，白居易说他们之间的友谊是“一为同心友，三及芳岁阑。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衡门相逢迎，不具带与冠。春风日高睡，秋月夜深看。不为同登科，不为同署官。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读这首《赠元稹》的时候，我眼前总会出现“皎如⽟树临风前”的两个青年男子，他们并辔而行，鲜衣怒马，花下寻芳，水里望月，雪中饮酒，潇洒恣肆，快意人生。

天隔一隅时，他们总是魂梦相牵，一如杜甫诗中所言“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

809年，元稹出骆谷至汉中盆地，梦见白居易与他人同游慈恩寺，元稹醒后写了一首《使东川·梁州梦》，并自注说：“是夜宿汉川驿，梦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倏然而寤，则递乘及阶，邮吏已传呼报晓矣。”，诗曰：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所惊身在古梁州。

而白居易于长安，恰恰好和杓直去曲江，慈恩寺游玩，忆起远行的微之，赋诗一首《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他们用世间最诗意的方式为千年后的“量子纠缠”理论做了最美好的诠释。无限深情，尽在其中。

他们频繁进入彼此梦境，元和十二年（817），白居易寄《梦微之》给元稹：“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而元稹的和诗《酬乐天梦微之》更是令人怅然若失，柔肠寸断：“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那样真挚，那样纯粹的情感，那样自然地从心间流淌于笔端，令人无限向往。

而每每读到元稹的《得乐天书》，我又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掩卷大笑，但笑着笑着也落下泪来：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这个可爱的男人，收到朋友的信，还没看就象孩子般哭得象个泪人，吓得妻女惊慌失措，但见他手中书信，贤淑的妻子立即了然，应是收到了久盼不至，魂梦相绕的“江洲司马”的信了。可这个叫裴淑的女人该如何是好呢，她是连嫉妒都不能了。

我们年少的时候，车马仍慢，对于书信的情感，也是了解和懂得的。毕业的时候，只身北上，行礼箱里，除了换洗的简单衣裙，剩下就是厚厚一叠书信与十几本青春日记，占了行礼箱的半壁江山，至今仍伴我随光阴一起四处流转。

白居易说他们是“文友诗敌”。三十年间“歌诗唱和者九百章”。翻开白居易的诗，随处是《梦微之》、《寄元九》、《寄元稹》、《别元九》,而元稹的诗题里“乐天”的名字也无处不在。看白居易的《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和元稹回复的《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整整一模一样的一百个韵脚，二人把唐诗对韵律的追求发挥到了极致，当真是棋逢对手，酣畅淋漓。

他们情比金坚，不只是风花雪月，更是雪中送碳，极好地诠释了《唐才子传》中的“可欺金石”一语。

806年，元稹母亲去世，按当朝律例，他得辞官回家守孝三年，这让本就家境贫寒的元稹更是雪上加霜。是白居易挺身而出： “没薪俸，可你有我呀，我养你！”并且给元母写了墓志铭，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给了他最坚定的依靠。

“我养你”当真是世间最动听的语言，肯这样说已然不易，遑论还这样去做了呢。我有幸也听到过这句话，说此话的是一位闺中密友，仍然令我莫名安心。

五年后，白居易的母亲病逝，当时元稹被贬江陵，派出自己的侄子亲去吊祭，同时赠送赙仪二十万，据说是他半年的薪俸。白居易在《寄元九》写到：“三寄衣食资，数盈二十万。岂是贪衣食，感君心缱绻。”

元稹其实一直拮据，曾为亡妻写下“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诗句，但为乐天却出手阔绰。

815年，元稹在贬谪地通州（四川达州的古称）因疟疾病得奄奄一息，在病床上听到白居易被贬江洲司马，竟气得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写下了那首千古名篇《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诗中的一个“惊”字把微之对乐天的关心与担忧展现无遗。想起歌中唱词“这世界上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他们死生契阔，情深不渝。

公元831年，54岁的元稹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暴卒，收到消息的白居易悲痛欲绝地写下：“既有今别，宁无后期？公虽不归，我应继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的泣血祭文。是啊，乐天与微之一生如影随形，不离不弃，这份情感是时间不能阻隔，空间不能阻隔，连生死亦是不能的。

乐天晚年捐资70万贯重修香山寺，并在《修香山寺记》中写道：凡此利益皆名功德，而是功德当归微之。必有以灭宿殃荐冥福也。予应曰：呜呼。乘此功德，安知他劫，不与微之结后缘于兹土乎。因此行愿，安知他生，不与微之同游于兹寺乎。言及于斯，涟而涕下。

乐天求善积福，只是想和微之能在下一世于此再度重逢。只是想下一世，仍能与微之再续前缘，“肺腑都无隔，形骸两不羁”。想要与微之象今生这样“有月多同赏，无杯不共持。秋风拂琴匣，夜雪卷书帷。”

会昌六年（公元846年），寄居在人间雪满头的乐天离世，遗命葬于香山寺如满大师塔侧，他如约在这里等微之……

在洛阳城里的时候，我去寻了乐天与微之，我知道他们都会回来，我依稀看到他们在履道里的樱桃树下诗酒唱和……院墙外，我久久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