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

一苇以航

回顾过去的十年，我有很多“食言”，虽然很多时候这些食言大多并不完全是我的责任，但于我而言，仍觉有愧，于是我给自己立下“言不轻出，诺不轻许”的规矩，如此，食言便少了很多。但有一个食言，是我至今想来仍是愧疚的，那是我对阿妈的食言。

2015年夏天，彼时我在拉萨任西藏商报记者，有一天新闻热线接到一个求助，一位16岁的藏族少年从医院出走未归，打电话来的正是他的阿妈—玛旦增。因阿妈懂的国语不多，电话沟通不便，主任便立即安排我前去采访。在布达拉宫广场，我见到了阿妈，经过简单的询问，我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原来，她16岁的儿子旦增曲扎身患重病，为了求医，她们从那曲来到拉萨，住进医院后，经过全面检查，医生表示手术治愈的可能性很大，但费用也不低。这对于一个以农牧为主的高原家庭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负担，旦增曲扎偷听到医生和阿妈的谈话后，为了不给家里增加经济负担，在半夜留书出走。第二天阿妈看到留书后，着急万分，她们到处寻找，不见旦增曲扎的身影，这时候阿妈还在读初中的女儿建议找媒体寻求帮助，于是找到了我们。

了解完情况后，已经是旦增曲扎出走的16个小时了，为预防不测，我立即赶回单位写了一篇寻人启事报道，通过我们的新闻热线，向广大市民征求线索。第二天报道发表后，仅一个上午，我们的热线就接到了几十个电话，虽然大多线索都没有实际意义，但大家担心寻找旦增曲扎的热情令我感动。阿妈的女儿把我写的报道读给她听后，阿妈很是激动，因当时的商报在拉萨的影响力很大，对于寻找到儿子，阿妈有了稍许安慰。当天中午，我又前往医院看望阿妈，阿妈带我看了儿子住院的床位，指着儿子睡过的空床位，她呢喃自语，通过她女儿的翻译我才明白，原来旦增曲扎在留书的信封里还有一张纸条，纸条里明确有轻生的想法，阿妈最担心的还是儿子一时想不开，做傻事。在担心儿子的时候，阿妈还不忘拿出苹果叫我吃，她拉着我的手不断低语，她女儿翻译告诉我，阿妈说我是她家的贵人，是救命恩人......我跟阿妈要了那张纸条，火速返回单位，与领导沟通，写了另外一篇报道，那篇报道里，我告诉旦增曲扎，他手术所需要的费用，已经有社会爱心人士凑齐，他的阿妈担心他，茶饭不食，希望他看到报道后迅速回到医院。同时，经领导同意，我又写了一篇为旦增曲扎募捐的倡议书，考虑到小伙看到报道后犹豫不归，这篇暂时押后发布。

就这样过了2天，第二篇报道见报后，热线电话有了线索，一位陌生人称看到了寻人启事的报道，旦增曲扎在他家。得知消息后，我赶紧给阿妈打电话，约她一起前往热线提供的地址。等我们赶到那个地址，见到了拨打热线的大哥，他表示，小伙子与他家儿子是朋友，只说是来找小伙伴玩，直到看到报纸后才知道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阿妈到来后，一把将儿子拉到怀里泣不成声......经过短暂的情绪平复后，阿妈拉着旦增曲扎就要给我跪下道谢，我怎敢受此大礼，赶紧上前搀扶，通过阿妈女儿的翻译，我告诉阿妈，小伙子做手术的费用不用担心，我们已经发出倡议帮助他，同时，医院也表示会减免部分费用，这让阿妈很是高兴。旦增曲扎在得知手术费会解决后，腼腆的他一个劲地笑，在大家的开导劝说下，小伙放下了思想包袱，开开心心的回到了医院。第三篇倡议书见报后，我们的热线几乎被打爆，都是来自热心市民的捐款，我替阿妈和旦增曲扎致谢每一位善良的好心人。

2016年年初，纸媒不景气的颓势到了西藏，面对改革，我不得不早作打算，于是我果断辞职回了内地。离开拉萨前，我去看望了那个住院的少年，陪阿妈说了会话。阿妈见我到来，特别开心，因我的报道，旦增曲扎的手术费很快就到位了，阿妈拉着我的手不断感谢，并邀请我有机会一定去她家作客。我叮嘱少年要好好孝敬阿妈，让他不要中断学业，我并没有告诉阿妈我要离开西藏的消息。大半年后的秋天，我正在外采访，接到一个西藏那曲的电话，电话那头，阿妈在确定没有打错电话后，惊喜的说：“我的活菩萨，你现在好吗？我一辈子感激你......”诚惶诚恐万分惊讶之余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阿妈，阿妈告诉我，因在医院照顾儿子，她弄丢了我的手机号码，她曾打热线询问我电话，因单位有规定，她没要到我电话。经过好长时间的打听，她终于在我一个前同事那里，要到了我的电话，得知我已离开西藏，阿妈很是失落惋惜，她再三邀请我去那曲作客，出于礼貌，我只好安慰她，说我还会去西藏，到时一定去看望她。阿妈听后很是高兴，告诉我，旦增曲扎已经完全康复，并继续学业了，我也由衷的为那个少年感到高兴。

此后连着两年，藏历新年时阿妈都会打电话邀请我去作客，我注定要对阿妈食言的，于我而言，当初不过是出于工作举手之劳，怎敢受阿妈如此牵挂惦记呢？阿妈的朴实善良，诚意相邀，让我对这个食言很是惭愧。我于2018年底再次去了西藏，但始终没有勇气去看望阿妈，我有些怕的，我怕我的看望会成为阿妈一家人的负担，他们是如此的朴实热情，拿我当“救命”恩人，这份情，我断然承受不起的，惟愿阿妈安康顺遂，想到那个叫旦增曲扎的小伙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好好孝敬阿妈了，这让我很欣慰。希望他像高原上的格桑花一样，青春绽放！我曾经在拉萨山头的风马旗下为阿妈祈祷，祝福阿妈一家幸福安康，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