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老耿一年祭(一)他什么都知道

小耿

<p class="ql-block">2022年没写年终总结,因为岁末年初,我失去了父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4年的春天来了,父亲离开我们一年了。我翻出之前写了一半的稿子,把它写完,了一件心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耿在2023年初离开了,阳历一月初,阴历腊月中旬。这是截至目前,我的家庭和我的生命经历的最大一场变故。老耿离开时的细节历历在目,历历泪目。生命真有韧性啊,从2014年底确诊到2023年初离世,八年多的时间,老耿经历了四次大化疗、几十次口服药化疗,被下三次病危通知,生命以看得见的速度衰弱下去。刚确诊时,医生说按照惯例,时限不超三年。老耿用他强大的毅力配合治疗,让我多享受了五年父爱。生命真是脆弱啊,仅仅一天时间,甚至仅仅两小时,老耿的各项生命体征就下降到无法承受之轻。别离悄悄降临了。十五分钟前还可以和我妹视频的老耿,十五分钟后就告别了世间所有的困苦和牵挂,没留下一句话,平静地离开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有我们担心了很多年的无法忍受的疼痛,没有切割插管的惨烈,没有撕心裂肺的死别。眼泪无声呼啸,胸口悲伤呜咽,连夜带老耿回老家。我抱着老耿比我还温热的身体,我看到他嘴角上扬,是我从没见过的安详又幸福的微笑,那一刻我的心狠狠跳动了一下,也是在那一刻,我看到了生命消失时与这个世界不可言说的道别。老耿一定感受到他到家了,回到了他出生的屋子,用他最喜欢却不太敢想会拥有的方式。2023年1月15日,亲友们一道送老耿离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安葬好老耿后,我写下:“2023年1月10日,父亲走了。我一直守在父亲身边,直到他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父亲走之前吃了我做的蛋汤,是他十天以来吃得最多的一次。今天,大雪初霁,安葬父亲,这里有他跑遍了的沟沟坎坎,有他从小劳动过、热爱过的土地,有他的亲人们,他是欣慰的。晚上,黑蓝的天幕上缀满繁星,是城市里难见的清澈明亮,我看到了北斗。老耿,你说好要一起过年的。老耿,我很想你。老耿,我知道你能听到。”</p> 这8年多,从太原到北京,再到太原,到榆次,我们成了医院的常客。北京确诊后躲在街角的崩溃大哭,化疗后癌细胞全部消失的喜悦,复发后的害怕,因并发症昏迷四十天里的绝望,每次随诊等结果的焦灼,夜里走急诊被下病危通知的恐惧,病情平稳期的患得患失,全家一起走过来,扛过来,挨过来,满打满算也就三千天,我那颗本就不够强大的心脏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绷带越来越密,心脏的跳动却越来越有力。经历同一件事,每个人的心路都不一样,每一个人都获得了不同的成长。我和大耿切身参与了全程,每一个决定的作出都不容易,生死面前,进一步万丈深渊,退一步荆棘密布,她的果敢和坚毅带领了全家人的前行方向。人的心理预期会随着现实的无情一降再降,曾经被我们视为无底深渊的“无药可用”,到最后也没那么可怕。没有扩散,没有转移,只是造血功能损伤严重,一月一次的输血是延续生命的希望,如果不是新冠累及几年前就被化疗严重损害的肺部,老耿还能再多陪我们一段时间。<br> <br>  没有如果。我们欣慰的是,老耿没有受太多太重的苦,多年四处奔走积极求医,选择的治疗方案都算正确。尽心尽力就不会后悔。<br>  <br>  老耿的一生,苦大于乐。但我想起的、记得的,还是他积极乐观样子。老耿经常念叨他年少时挨饿挨打受的苦,当兵时意气奋发的快乐,上班后兢兢业业的光荣和遗憾。那些故事,有的我很熟悉了,有的我总也不熟悉。临走时,在缺氧产生的幻觉里,老耿牵挂着王老师和两个外孙,笑着问:“你妈把俩孩子带哪儿去了?”这是他的终极牵挂。<br>  <br>  因为后期住院几乎成了日常,老耿没想到这次回不去了。我撒了一个我认为他会相信的慌,解释了为什么亲戚们都赶来看望他。老耿到底有没有怀疑啊,我从之前的坚定不移到现在越来越怀疑。缺氧和器官衰竭让老耿走得从容,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人料到,老耿说走就走,那么快。我们一直在等他昏迷后再离开医院,但老耿没有昏迷。他一直问几点了,望着外面的天色,手指在关节上数来数去,像算计着自己的时辰。他清空了身边的杂物,带着“过年的时候开车回村里走一圈”的愿望,利利索索、安静又迅速地离开了。 <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让很多人伤心的冬天。红火的殡葬市场旁是火葬场烟囱冒不完的白烟,那么多人被新冠夺去了生命。殡葬行业人力严重不足,出殡要排队。这些棘手的问题暂时冲淡了我们的悲伤。在老家我一直守着老耿,跟在医院一样,大人们在别屋操持着关于葬礼前后琐碎又必须周到的一切。我总是忍不住多看看老耿,屋里没别人的时候,我就吧嗒吧嗒流着泪和老耿聊天,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情。有别人在的时候我是哭不出来的。小姑总说我哭得没声音,让我放声哭,可我不会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出殡前一天,下雪了,很大,所有人都担心第二天上山会步履维艰。大人们商量到很晚,电话打了无数,定下两套方案。第二天,大晴,天蓝地白。天蓝得夺目,雪白得刺眼,是老耿喜欢的漂亮天。任先生怀抱遗像走在最前,索先生系一根粗麻绳在身上,打头拉棺。家里的男人们,老少齐上,前拉后推,鼓响锣鸣,鞭炮振耳,送老耿排排场场、平平稳稳上山。后来听大家议论,那口雕梁画栋的棺材、那么多的花圈和厚盖,是几十年来村里的头一份。在村人眼里,排场的葬礼是对老耿一生最好的总结。王老师说:“你姥娘这边的侄儿男女全都送到最后,就说明你爹这辈子多得人心。”</p> <p class="ql-block">老耿年幼受苦,21岁逃离大山,当兵两年,复原后在昔阳电业局干到退休。一生勤恳,荣誉等身。白手起家,努力经营,给了妻女殷实的生活。爱侍花弄草,爱种菜浇园,爱下厨做饭,爱唱跳热闹,爱出行旅游,也爱回忆流泪、爱发脾气。老耿心里的伤心事太多太深了,多到不能排解,深到难以忘却。老耿热烈的热爱也太多了,多到深深影响了我,我做饭、养花、旅行,我爱做家事、不睡懒觉、热爱自然、向往自由,都来自老耿的影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出殡那天,我放声嚎啕,不能自己。山里的夜来得早,也扎得深。晚上收拾妥当,我走出大门,望着对面漆黑的山影,想着把老耿一个人留在了黑洞洞的大山深处,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痛哭。一切落定,神思平静,想念才真正开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周,是三十多年来我和村子、和亲戚们待得最长的一段时间。那一周和叔叔姑姑说的话,超过了以往的总和。我认下了不少本该熟悉的亲戚,可除了至亲的姑姑和叔叔,那些关系不远的亲戚之间的关系我根本理不清。但我至少不会再犯把叔叔喊成姑父的错误。我对亲情也有了新的认识。平时关山间隔,波波碌碌,貌似疏远,一旦有事,滴水成海,聚沙成塔,再冷的冬天也能被这热乎乎的人情味儿温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逢单七,要回去看老耿。天气还未转暖,大耿在北屋操持安排,我难介入,就下厨做饭洗碗,收拾完就猫在厨房穿柴烧火,把暖气烧旺。我写下“躲在厨房,守着柴火,看杂志。炉膛里噼里啪啦,暖气烧得发烫,灶上的水壶冒着热气,邻屋的亲人们在商量着明天的事情,又来灶下聊久远的传说和新近的趣闻。这一切,在这样的寒夜,让人心底温暖,周身踏实。抱团取暖是人类的本能,我们互为依靠,不用打招呼,就可以彼此兜底。我不出门,也能看到头顶星光灿烂。老耿,你也看到了吧。索了每天抬头看天,说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姥爷。老耿爱喝咖啡,2022年十月,我重拾了戒掉七年的咖啡。”</p> <p class="ql-block">老耿有一件尘封久远的心事秘不示人,我之前从亲戚那里听过一两句描述,但其中疑点重重。我问过老耿,他顾左右而言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物候变换,天气渐暖,2023的春天来了,大山萌出新绿。“五七”回村,仪式结束,大家都坐车下山。我拉着小姑步行,我想认真走走春天里的山路,好好看看老耿深恋的大山。小姑爱说,一路不停讲着我想知道的事情。她熟悉路边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坎,她说:“你爹比我更了解。他当兵前种地、打柴、放牛,把这些山都跑遍了。”我问起老耿那件隐秘的心事,小姑告诉了我全部,三叔后来又补充了一些,心里的疑惑全部解开了。年深日久,亲人口中的真相不重要了,或者这件事情本身就很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老耿的从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也是个晴天,天空湛蓝,白色的杏花一丛丛怒放在山间。我和小姑一路走一路采摘野菜,那些年代久远的陈情旧事陪着我们一路下了山。我想老耿一定听到了,他在嗔怪小姑的大嘴巴,他严肃的表情中闪过一些羞恼,他眼神闪躲,不敢直视我们。老耿,你也会害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到家,我下灶做饭,突然想吃点辣乎乎油汪汪的东西。翻出了三叔的豆瓣酱,切了一整块烧肉,一边躲避着飞溅的油花,一边听姑姑们聊有意思的闲天。那天我写下:“回来看老耿,和小姑步行下山。初春的大山深处,漫山盛放着杏花,遍地新萌着野菜,有的有名,有的没名。边走边采,装满衣兜。烧木柴,起旺火,大锅炒大肉,油汪汪辣乎乎的哨子,感觉自己在灶间纵横捭阖。坐在院子里,晒着温暖的太阳,吹着微凉的山风,吃着手擀的面条,听着姑姑们的闲聊。这阳光、这山风、这家常话,曾经也这样抚慰过年少的老耿吧。”</p> <p class="ql-block">索了总是早上起床的时候问我,姥爷离开我们多久了。索了对亲人去世的理解来自于电影《寻梦环游记》,电影里亡灵的世界神秘莫测,有色彩斑斓的高楼,有人山人海的广场,有眼珠可以掉进嘴巴的主人公,还有能飞翔的宠物,他觉得姥爷那个世界可真好玩。他说:“妈妈,我猜姥爷现在肯定嗑着瓜子看电视呢。”我和索了是大院里最稳定的早出晚归的人。晴朗的夜里,索了会抬头找姥爷。我们在小路上散步的时候,老耿就在头顶照着我们,我们给老耿讲最近有意思的事情。索了说:“姥爷我生病了,我就不用去上学了。”他说:“妈妈你看,我们在苏州也能看到姥爷。”他说:“姥爷和月亮离得那么近,姥爷肯定在和嫦娥聊天。”他说:“哥哥在大学也能看到姥爷吗,我长大了开着火箭,就朝着姥爷那颗星星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间走得真快,转眼老耿离开快半年了,我的眼泪反而越来越多。一个人泪流满面地开车,泪流满面地走路,泪流满满地做饭,没有声音,也没人看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冬夜,饭后在大院后面的小路散步,昏黄的路灯照着我们三个,路边的积雪还没消融。索了和爸爸跑在前面,我一个人远远落在他们后面,他俩的影子越来越小,我的情绪越来越绷不住。当路上只剩我的时候,我哭着放声呼唤老耿。我总觉得老耿什么都知道,我们每天做什么,吃什么,他都知道,他一定知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段时间我也真是脆弱,索先生说话稍严肃一些,我就感到被全世界欺负了,把自己关进厨房,不出声地哭完,看一眼满脸无辜的索先生,抱着索了告诉他,我哭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爸爸。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被带回那个陌生的小山村,天还没亮起来赶客车,趴在老耿背上,被两旁黑黢黢的大山吓得不敢出声。再回去的时候已经上大学了。那些夜空中撒满奇亮星星的晚上,那些举着刚出锅的馒头站在拖拉机翻斗里头发被吹成“鳌拜”的早晨,那些在齐膝的河水里抓螃蟹的午后,那些跟着我弟去别人地里扒玉米、刨坑、生火、烧玉米吃的黑历史,让我对小村子有了一些喜爱。我爱那些贼亮的星、三人合抱的树、无名的野花、清澈可饮的溪水,晨雾中邻人屋顶袅袅升起的白烟,还有作为客人被热情优待的喜悦。老耿离开这一年,我数次回去看望,四时不同,山中风景各异,发现了更多的山野之美。更重要的是,每次回去都和亲友相处几天,享受亲情带来的慰藉和温暖,这是一种更厚重的人生体验,像老酒一样,醇香绵长,让人上瘾。老耿的离开加深了我和故乡的联系。</p> <p class="ql-block">初冬回去,山黄树枯,可天空是醉人的蓝,蓝得活泼浓烈,蓝得要溢出水来。村里的空地停满了回乡的小车,却几乎看不到人。柿子灯笼一样,红彤彤挂了一树又一树,没人去摘。碧绿的白菜站队似的整齐排在地里,等人去收。大山空了,只剩落完叶子的藤蔓枝丫。北方的冬天,干冷萧瑟。一树树没人摘的柿子和一畦畦等人收的白菜是仅存的颜色。人都上山了,断断续续的炮仗声从大山深处炸开,乌鸦叫着飞走,我总觉得它们在悲鸣。我们也上山了,山路蜿蜒,空气凛冽,一股清冷干净的空气联通了鼻腔和天灵盖。我想,老耿正站在高处,远远望着我们,高兴孩子们回来了,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一阵阵青烟随风飘散,姑姑们都哭了,我的哭依然没有声音。眼前的墓碑,是我的先祖和长辈,但除了爷爷奶奶和老耿,我谁都不认识。生前在同一个村落里聚居的亲人们,死后被葬在一片叫祖坟的土地里,你挨着我,我陪着你,在另一个世界建了另一处聚居的大院。一瞬间就理解了老耿盼望的叶落归根。我们这一代人,生在同地,长大后散落各地,死后也许还能再有这样的归宿,但我们的后辈,生在各处,长在各处,以小家为单位,家族的概念已经模糊甚至没有了。站在阳光里流泪,火的热量扑在脸上,耳边突然热闹了起来。几家亲戚同时到了,大家同宗同族,每家人都长着同一张区别于别家的脸。祭奠完各自的亲人,擦干眼泪,聊一聊天,大家都很久没见了。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聚会,在祖坟。</p><p class="ql-block">冬天的村子,寂静清闲。下山时,三叔爬上自家的老柿树,用力摇晃,冻硬的柿子噼里啪啦掉落,我们在树下边捡边吃,有的柿子还硬,有的早已熟透,清凉甘甜,可真好吃。我那不争气的胃居然没有难受,小姑说柿子发暖,不凉肚子。吃过流水方便面,去摘屋后挂雪的猕猴桃。必经的窄路还停在夏天,绿草青苔,生机勃勃。小村群山环绕,温度比山外高一些。小时候每年秋天,老耿会用温水泡一小瓮柿子,每天换水,给柿子去涩。我爱吃柿子,每天放学后先从瓮里捞一个吃。那柿子是黄绿色的,甜的,硬的,很多年没吃过了。绿色的硬柿子怎么会甜,老耿一定使了什么魔法。</p> <p class="ql-block">隆冬再回去,已近过年。二婶二叔前阵子就从西安回村,我们进屋,处处干净温暖,不再是满院枯叶、冷锅冷灶。姑姑们都回来了,哥哥姐姐们也都拖家带口回村,为了一年整去看老耿。小舅也来了。在大家伙儿围炉聊天做准备的时候,我和小舅顺着村头一条小路上山,一直走到没路,听小舅讲他的人生经验。我之前和小舅聊天容易紧张,那天山中寂静,我俩慢慢走,慢慢聊,我没紧张,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带了能想到的老耿喜欢吃的一切,踏雪上山。阳光下站着一群悲伤的人,哭声和炮声把乌鸦惊走了。仪式还是那样的仪式,大山还是那样的大山。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出百米再回头,看见乌压压一片。成群结队的乌鸦又回来了,在老耿坟头观望盘旋、呼朋引伴。三叔说,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些好吃的就都被乌鸦吃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祭日前几天,我做了一个很清晰的梦。我梦见在泉州,在一个很大的妈祖庙广场,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我回头,在人群中看到了老耿,60岁左右的样子,整洁精干,穿着单位发的蓝色羽绒大衣,手里拎着布包,边整理衣服边往前走。我逆着人群冲向他,可到了跟前,老耿变得极高,我只到他的小腿,伸手不及膝盖,我拼命喊,他听不见。这是一年里,我第四次梦到老耿。</p><p class="ql-block">(下半篇接2023年苏州旅行记和这一年的感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