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村口庙边那棵古老的红豆杉终究还是死掉了。其时,经过一年多的抢救,身上所有的枝叶都已经被截除,底部两根主干合抱在一起,上面只留下几根大的枝桠,树身挂满吊瓶,像戟一样刺向天空。</p><p class="ql-block"> 一年多前,当我发现枝繁叶茂的红豆杉,叶子像被霜冻坏了,蔫蔫的,垂头丧气,完全没有了先前的精气神,马上向主管部门报告。它不但是庙边的神树,也是政府挂牌保护的珍稀古树。林业部门派了技术人员前来,发现了树上的白蚁,认为白蚁就是主因,用药杀的办法救治。</p><p class="ql-block"> 可是过了好几个月,红豆杉还是病恹恹的,不但不见好转,而且叶色更蔫更黄了。显然药不对症。把图片及情况发给专家同学探讨,结论是可能树底下水位太高,根部腐烂了。</p><p class="ql-block"> 又向主管部门要求,好不容易争取立项,年后三四月就安排人来施工。挖开树下的泥土,果然发现主根和很多须根已经腐烂。截除腐根,撒上生根粉,换了新土。又截了枝桠以减少水分蒸腾,清理了小溪的泥沙以降低水位,并重新砌了河坎。</p><p class="ql-block"> 我以为这次终于找准了病根,可以起死回生了。</p><p class="ql-block"> 每次回村,都要绕道去看肃立庙边的红豆杉,用钥匙划开满是皱纹的树皮,期望树皮能够返青,出现充满水分的青色水皮,甚至嫩绿色的芽叶,但终究至于绝望。</p><p class="ql-block"> 数百年来,这棵红豆杉不知经历了多少雨雪风霜,树干上的累累伤痕就是明证。2008年的雨雪霜冻灾害,几乎把整个树冠削去,但最终还是挺过来了,过了几年就恢复了生机。这次为什么就逃不过去呢?村里人说,也许这棵树实在太老了。像人会老一样,老了也会死的。他们看惯了世上的生生死死,视为理所当然。</p><p class="ql-block"> 确实,这棵树是很老了,树上挂的保护牌记载的是413年,还是十多年前挂的牌,算来这树是明朝的遗民了。问询村里八九十岁的老人,这树究竟有多老。老人们说,我们小时候这树就这样子,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小时候,上辈的老人也是这样说的。</p><p class="ql-block"> 树的旁边是一座庙,庙分左右两个厅堂,一边供奉着许真君,一边供奉着观音菩萨,道教和佛教的神祗和睦相处,一起护佑着村庄里的人们。这树应该是和庙宇一样的古老,也因为庙树一体,树也成为了保护神,反过来使它在几百年间免于刀斧的屠戮伤害。至于庙宇始建于何时,谁也说不清。先祖从闽西武平迁居于此,算来也有六百余年了。这树有没有六百岁,不知道。在寒冷的冬天,树冠上头云蒸雾腾时,大家知道马上会下雪了。万物有灵,这树可能也成精了。</p><p class="ql-block"> 在这村庄长大的人,谁对这棵古老的红豆杉树没有深刻的记忆呢?小时候放牛、赶鸭子、挑禾秧,乃至在树边的小溪抓鱼,都曾经在树下虬龙般的树根上歇息、乘凉。庙会时节,庙门口的那一边在演福建来的木偶戏,孩子们在树下追逐嬉戏,不时放一个响炮,引来大人的呵斥。孩子们长大后,到外面闯荡世界,向人们介绍自己的家乡时,常常说,村口庙边有一棵古老的红豆杉的,就是我们的村子。 因此来到村子的外地人,总要与树合影留念。</p><p class="ql-block"> 前些年,经过新农村建设和脱贫攻坚,村里的老屋,特别是土坯房,几乎拆除殆尽。这棵红豆杉,更成为村庄的标志和象征。然而,这棵红豆杉也死了。远离家乡的人们,得到这个消息时,都未免黯然神伤。</p><p class="ql-block"> 纪伯伦说,如果一棵树要写自传,那也会像一个民族的历史。不说一个民族,至少是一个村庄的历史。几百年来,我们的先祖,应该有十多代人,哪一个没有在这棵红豆杉下行走、歇息,得到它的荫护呢?如果树有记忆功能,村子里人事代谢,悲欢离合,都应该存储在树的年轮里。树死后,存储的信息还在吗?</p><p class="ql-block"> 又有人说,这或是村庄衰落的预兆,一个姓氏在某个村庄生活三十代后,往往就要被另外一个姓氏的人取代。先祖开基至今,不过历经二十二三世,离三十世还差得远呢!</p><p class="ql-block"> 确实,伴随红豆杉的,是祖辈们年复一年、几乎没有变化的日子。几百年了,历经朝代变迁,村庄里的人们在这里生、老、病、死,以农为业,耕读传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除了穷了一点,生活总体还是安定的。在他们心中,村庄就是整个世界。至多,在湖广填四川时,有几个人离开村庄,到了县城,甚至去了四川;苏区时,也仅有十八个青年参加了红军,最后都成为了烈士。其他大多数时候,人们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终老,死后就埋在周边的山岗上。就像田地里的稻草,山岗上的树,生于斯,也亡于斯。</p><p class="ql-block"> 只是这三十多年来,随着打工潮的兴起,人们纷纷走出山村。先是年轻人,可能初中刚毕业,还没有学会种田,就随同学到沿海城市打工,不但带回金钱,更带回外面世界的信息。留在家里的人们,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倾听先行者述说外面的故事,羡慕至于心动。外出的队伍越来越大,年轻的,中年的,男的,女的,到最后连老人和孩子也纷纷告别留守,走出村庄。昔日热闹的村庄,渐渐冷清下来。故乡要沦陷了,越来越多人发出喟叹。</p><p class="ql-block"> 熊培云在他的《一个村庄的中国》里,喋喋不休地诉说他家乡小村庄里一棵古树被卖进城后的愤怒,以及村庄日渐衰落的感伤。我相信那感情的真挚,也理解这不过是转型期的乡愁,这种乡愁可能会持续一代人的有生之年。</p><p class="ql-block"> 安土重迁,是农业时代的传统。人们依恋着土地,把村庄当成生命的寄托。然而,乡村的父老只能被土地拴住,一辈子在活动半径不过几十里的村子土里刨食吗?他们离开村庄来到城市,虽然辛苦,终究还是分享了城市化、工业化的红利,可以赚到比农村种田数倍的收入,可以改善家庭的经济,甚至可以改变子孙后代的命运。但当村庄真的要衰落乃至于消失,心中的感慨确实无法言说。</p><p class="ql-block"> 红豆杉之死,也许是一个隐喻,一个时代过去了,它已经完成了它应担负的历史使命。</p><p class="ql-block"> 红豆杉死后,村民们商量要将它采伐,由庙宇理事会负责变卖。但因为红豆杉是国家一级保护树种,属于古树名木,即使枯死,也得凭证采伐,否则是要负刑事责任的。理事人员想到办证的艰难,砍伐神树的不明后果,就知难而退,并且商量要另外种一棵红豆杉来替补。有人挺身而出捐钱,庙宇的理事便在老树旁边重新种了一棵碗口粗的红豆杉。</p><p class="ql-block"> 几年过去了,这棵新红豆杉渐渐枝叶繁茂起来。而那棵死而不倒的红豆杉古树,依然矗立原处,像戟一样刺向天空。</p><p class="ql-block"> 2023年6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