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杉王”被人砍了。</p><p class="ql-block">永隆细岽背的村民把这一情况报告到了林业局和森林公安局,时间是2014年夏天的一个早晨。</p><p class="ql-block">这棵杉树可不是一般的杉树,它是1989年版《会昌县林业志》配图记载的唯一一棵挂牌保护的古杉树。</p><p class="ql-block">杉树在我们南方可谓随处可见,漫山遍野,绝不是珍稀植物。林业部门有南方“杉家帮”、北方“杨家将”之谓,说中国的用材树种,南方杉树当家,北方杨树当家。赣南地处南方低山丘陵地带,大山峡谷,地貌多样,温暖多雨,自然地理条件适合杉木生长,杉木质量驰名南北,自元代开始就是出境的大宗商品之一。赣南杉木产地,统称关上(万安以下称关下),而贡江流域东河区称为东关,章江流域西河区称为西关。东关木质好价高,尤以“三南”木为上等,会昌、瑞金、宁都木为特等,其他各县木材统称为“杂江木”。会昌杉木,以乌鸦泊山区出产的为最佳。清朝中期,为修建颐和园,广征天下优质木材,曾派钦差到赣州府征集,有相当数量的优质杉木来自乌鸦泊(今永隆乡)山区,从此,会昌所产木材被封为“福木”,据说其市场价格要比他县高百分之十五。</p><p class="ql-block">这棵“杉王”,就是永隆山区几百年来幸存的一棵最大的杉树,它是“福木”中的“福木”,虽然没有“杉王”之谓,我称之为“杉王”,也不为过。</p><p class="ql-block">挂牌保护的古杉树被砍,林业局和森林公安当然得高度重视,而且必须马上调查。那时我正负责与电视台合作一档名为《绿色家园》的电视专题,每月一期,需要素材。所以领导通知我与电视台记者随行。</p><p class="ql-block">三菱吉普在曲曲弯弯的县乡道行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永隆水洲村地界,右转进入了一条狭窄的泥土路,土路又小又软,坑坑洼洼,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一个山坳。车子只能停在山坳稍空阔处,余下一段路只能用双脚走下去了。据说从大公路到此不过四公里,我们感觉走了很久,如果不是四轮驱动的吉普车,可能只好从大公路分岔口开始步行。</p><p class="ql-block">这是一个很小的自然村,两山夹着一个小小的山谷,中间是农田,两边山脚错落有致地散落了农房。这里原有二十七户人家,大多外出,现在剩下不到几户了。</p><p class="ql-block">“杉王”就在村落水口的一个岽尖上,下面一丘满是青草的荒田,溪水太少,几乎看不见。“杉王”四脚朝天地倒在荒田上,尾巴挨着另一边的田坎,枝桠几乎与树干垂直,有一半没在草丛中,悬空的树干底部露出汤碗大的窟窿。树桩只留不到几十公分,锯口平整。地径1.22米,树高34米。调查人员认真地查看现场,希望找到若干有价值的蛛丝马迹。</p><p class="ql-block">这是一棵社公树,树桩前还立着长宽高不过几十公分的神龛,神龛内放着油灯,新鲜的线香、蜡烛、红纸,证明砍伐者砍伐前还做了一番祭拜。</p><p class="ql-block">当地人老陈说,据口口相传,这棵树从他们的开基祖到此定居时就存在,自从立为社公树后一直保护至今。他们的先祖从福建上杭县先迁永隆益寮,再迁此,已历二十七世,至少有六百多年的历史。老陈还介绍说,这棵社公树有“三宝”:一根千斤担,一盏无油灯,一个添丁碗,是镇村之宝。一些外乡人也会到此求拜。</p><p class="ql-block">既然是一棵有历史、有故事、有灵验的社公树,是谁那么大的胆量,敢动砍伐它、卖掉它的念头?按照客家人的信仰传统,是没有人敢砍,村里人也绝对无法容忍任何人来砍伐,哪怕是做任何的破坏,毕竟这社公是村落的保护神呐。</p><p class="ql-block">做完现场勘察,我们便到村里走访,希望解开心底的谜团,也给领导和社会公众一个说法。</p><p class="ql-block">可能因为交通不便,那时还没有开展新农村建设,村落内都是一些老房子,陈旧、破败,随处可见多年未用的农具,居民更是寥寥无几。问及那夜的情况,有村民说,那天夜里我是听到了狗叫声,没有在意。朦胧中好像听到了油锯的响声,又听到一声树倒下的响声,当时以为是做梦。天亮后才发现是社公树被人砍到了。</p><p class="ql-block">没有更多线索了。</p><p class="ql-block">如果是想盗取社公树的木材外卖,就这通到外面的路也运不出去呀。</p><p class="ql-block">为避免打草惊蛇,决定先冷处理,等盗伐者自己曝光。就让森林公安去作进一步的调查吧,包括调阅天网工程的摄像头,看看那个晚上有什么车从外面进来过。</p><p class="ql-block">但我还是惦记着事情的进一步调查结果。</p><p class="ql-block">终于有一天,有人告诉我说,可能是村庄内部的人砍伐的,砍伐的目的不是为了木材。据说有一家人的房屋正对着社公树,从他家里可以看见社公神龛里的灯光,按照民间的说法,这种情况对他们家是不利的。那时候,这家的当家人正害着病。有可能是他家听了别人的指导把社公树给砍伐了。但是谁也不肯作证。没有证据,这事只能不了了之。</p><p class="ql-block">此后多年,我几次问到那棵树的下落。都道,还在,并没有人动它。</p><p class="ql-block">又有一次,我问那位病人的情况。知情人说,没过几年就死了。还另外加上一句,社公树都敢砍,病还能好?!</p><p class="ql-block">我对神鬼之类历来是持怀疑态度的,当然也不妨碍尊重民间的信仰,觉得人对自然也好,对未知事物也罢,当有敬畏之心,才不敢胡作非为。</p><p class="ql-block">当陈氏先祖初来此地开基创业时,不知是南宋,还是元朝,或者是明初,但必然是大山荒谷,人丁稀少,野兽出没,面对大自然的无力感,他们按照习俗在村落水口处立下社公作为他们的保护神,并在众多树木中选择这棵树作社公树。数百年来,社公给了他们祖祖辈辈以安全感,给了他们心灵安宁,这棵本就普通的杉树也就成为神树被保护至今,免除了刀斧的杀戮,征集“福木”时清朝官员没有看上它,大跃进、破四旧时也没有伤害它。谁知道最后会因为这莫须有的因果不明不白倒在油锯之下呢?</p><p class="ql-block">我想起了被称为“国士无双”的钟南山,疫情汹汹之际,他逆行武汉,被国人倚为“定海神针”,当疫情变化,他就不断被质疑,甚至跌落神坛。其实,他从来就不是神,也不希望谁把他奉为神。</p><p class="ql-block">需要的时候造神,不需要或感觉对己不利时毁神,也许并非只是这个村民的思维。这,岂止是“杉王”的悲哀,更是人的悲哀。</p><p class="ql-block"> 2023年11月2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