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清明时节,愁云低压,凄风微动,霏霏的小雨如泪珠洒满山岗,深沉而阴冷的天气,加重了生者对逝者的追思。长满野草的墓地,香烟袅袅,烛光摇曳,纸钱翻飞,黄幡飘扬,更是使人心情沉重。当此触景生情感慨万端之际,我的手机响起了清脆的信息铃声,打开屏幕,比眼前的景象更为悲凉:邵建华老师已于昨日辞世,家属定于6日上午9点半钟准时在东郊殡仪馆举行简单的告别仪式。民大有专车于8点20分到玉林街5号接载前往,恭请文友们尽量参加。看到这条“紧急通知”,一种莫名的凄怆涌上心头——令人尊敬的全国著名杂文家、西南民族大学(原西南民院)教授、永不磨灭的社会良知,就在这普天同祭的日子悄无声息地西归了。我脑海里的浪花剧烈地翻动,肃穆地伫立,向着成都方向久久地凝望,一种景仰怀念的真情从浪花里飞溅出来:噩耗飞来恸野岗,阴云惨淡草悲凉。苍天洒泪文星落,后进凭谁论短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由于对邵老人品、文品的敬重,尽管我已在远离成都的山野,还是决定急速返回,去送邵老最后一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怕赶不上车,提前二十分钟到达指定的地点,这是邵老在民大的住处,也是《当代杂文》编辑部旧址。我满以为车已成队,人已成行,出人意料的是,车不见踪,人不见影,没有丝毫生离死别的迹象,不免使人有点匪夷所思而惆怅难抑。于是,我不得不胡思乱想:也许,是邵老的“投枪”“匕首”具有很强的杀伤力,把人得罪光了;也许,是邵老刚正不阿、宁断不弯而又不谙世事的个性,远离了人群。不然,怎么会走得如此孤寂冷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形只影单走进老旧的小区院门,找人探明缘由,邵老临终前嘱咐家人:不通知单位,不通知亲友,不设灵堂,不举行任何仪式,送到火葬场一烧了之。后来,家人觉得不妥,至少要让他生前倾注全部心血而日夜牵挂的杂文学会知道。我收到的“紧急通知”,就是学会文友发来的。真是简简单单地来,简简单单地去,何其磊落旷达而洒脱!生不求人(自己的事),死亦不愿给人增添丝毫的搅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邵老的生平我不太了解,但我知道他是因言获罪的右派,从武汉大学流放到新疆,五人同行,唯他一人生还。后来到了民大,也少有遂意,除了教书育人,就是默默地笔耕。他深知,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在退休之前,他决心创办四川省杂文学会,用会刊《当代杂文》报这块小小的阵地为民呐喊,让人呐喊,以宏扬真善美,针砭假丑恶。他到处奔波,经历了不知多少周折,才闯过了各种所谓的“关口”,同时,得到了马识途和李致等知名人士的大力支持,学会终于于1988年3月3日正式成立。由识途马老任会长(马老九旬之后由李致任会长),他任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具体负责所有事务。自此以后,他把全部身心投入到杂文事业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学会没有任何经费,他本人也只是个快要退休的穷书生,要建立《当代杂文》这块新生的舆论阵地,全靠他凭着自己的威望去拉点勉强能够维持印刷和微薄稿费(每篇20元)的赞助。二十几年来,他没有助手,全靠爱人高树帮忙;二十几年来,老两口没有拿过一分钱的报酬,纯粹的义务。尽管经费如此紧张,一年一次的年会是雷打不动的事,哪怕是求助个体老板也照开不误(其中,川报承办过几年,省文联承办过几年)。为了节约开支,他骑着自行车为成都市区的会员送样报,风雨无阻,寒暑不变。可以说,他完全把办报当成自己的私事,成为他生活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也是他生命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凡是知道的人,无不叹息地重复着一句话:“精神可嘉!精神可嘉……!”他这种当今社会少有的“痴傻”精神,感动了身边所有的人,毫不例外地感动了我。三年前的年会上(与邵老生前最后一次见面),我见年近八旬的邵老身体日趋衰弱,私下对他说:“你的人生经历很有特色,我想给你写篇报告文学,权当人物传记,希望有空能够接受我的采访。”他淡淡一笑,没有表示反对。只可惜,我忙于生计,一直没有兑现这个承诺。据遗体告别时相聚的文友说,他在快要油尽灯枯的情况下,蘸着自己的血和泪,赶写了一部二十多万字的自传体小说,名曰《生死之间》,凡读过的人,无不为之潸然。我听了之后,真是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我隐隐地感到,很可能是我这个“言而无信”的“鼠辈”触动了他,才拼尽最后的力气来记录自己命运多蹇的人生轨迹。因为我知道,邵老生性爽直,写杂文痛快淋漓,且视杂文为生命,从来没有写过小说。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只有惭愧和内疚到死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为了《当代杂文》,邵老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值得他欣慰的是,这张四开的小报,在中国杂坛享有很高的声誉,并不亚于众所周知的《杂文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不畏权贵,不计得失,从来没有前怕狼后怕虎而枪毙一篇好稿。只要不对要人指名道姓(没有落马的),无论多么尖锐的文章他都敢发。北京的邵燕祥、南方周末的鄢烈山、河南的陈鲁民等众多全国知名的杂文家,只要有发不了的稿子都往他这里寄。我曾经写过一篇《谁为贪官撑的腰》,投过多家还算胆大的刊物,只给我好评,就是不敢刊发,最终,还是邵老义无反顾地予以登载。另有《婊子不必修牌坊》(照样无人敢用),自觉篇幅太长,怕《当代杂文》这张小报不好容纳,写成后一直尘封于电脑,六年之后,邵老听我说起,他立即叫我寄给他看看,结果,只去掉几句无关痛痒的文头就发表了。后来邵老打电话对我说,此文刊出,山东一位资深的杂文作家(没说名字)打来长途电话,说《当代杂文》办得太有勇气了,这样的文章也敢登,实在可喜可贺,可敬可佩。通过此事我才发现,尖锐不是邵老用稿的障碍,篇幅也不是邵老用稿的障碍,于是,我写稿再也没有篇幅长短的顾虑。“5·12”汶川大地震后,出于内心深处的义愤,写了一篇《谁给冤死的孩子说公道》,长达4000来字,要占小报的大半个版面,就是这样一篇挂在博客上都被删了六次的长文,邵老依然一字不少地照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当然,他这样有胆有识地选稿用稿,并不是一点麻烦也没有,只是他从不把麻烦推给别人,有事自己一揽子兜着。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邵老说,他发我《谁给“帽子”就怕谁》这篇文章,招来省委宣传部的质问,你们《当代杂文》是咋个导的向?邵老毫无畏惧,理直气壮地回答,你们要弄清楚,这是杂文,不是新闻,杂文的责任就是针砭时弊,激浊扬清。对方听了,无言以对。当时我对邵老敢于担当的那份感动,那份尊敬,实在是无以言表。平常少言寡语的文弱书生,在是非面前无异横刀立马的勇士,令人不肃然起敬都不行。每逢大家相聚,邵老都面带微笑地调侃说,就是这样一份经常惹得领导不高兴的小报,年年都被评为四川的优秀期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毋庸讳言,《当代杂文》走到今天,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坦途。得罪了领导,他们不可能做到“宰相肚内能撑船”。《当代杂文》曾数度面临被取缔的危机,都是与某些仇视杂文的领导有关,全靠邵老多方努力和马识途、李致等知名人士的鼎力相助,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尽管如此,《当代杂文》还是传出了不知多少不平的呐喊声,培养了一个又一个的斗士。邵老功不可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五年前,邵老自觉年事已高,且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急切寻找一个能够担当此任的后继之人,最初,选中了刚退休的《达州晚报》总编刘秀品(杂坛骨干),后来,又选中南充市文化局的侯志川(亦是杂坛战将),都以远离成都为由而婉拒了。再后来,邵老找到我说,卓正昌,是不是你来担起这副担子?我说,谢谢邵老的厚爱,不是我不愿,而是我没法,我还要打工挣钱供儿子读书。邵老只是无言地笑笑,依然是以往那种平易近人的和蔼表情。拒绝了邵老的好意,还是有点心生愧疚,但实在是生活所迫而致的无奈。使邵老能够瞑目是,最后终于找到了比我们前几位都年轻的后来人——现在四川日报评论部的小周……</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邵老一生坎坷,经历了九转轮回的生死磨难,但他并不悲观,而以《当代杂文》这块小小的阵地来弘扬正气为乐,以挥动自己的如椽大笔来呐喊为乐。老牛犹知夕阳晚,不待扬鞭自奋蹄。在他主编《当代杂文》的二十多年里,就写下了300多万字的著作,出版过《写作艺术谈》、《杂文创作谈》等专著和《叩问良知与社会责任》、《仰问苍天》、《百姓心声》等多部杂文集。尤其是邵老的杂文,与他作人的风格和选稿的风格并无二致,名副其实的“投枪”“匕首”,刚硬猛烈,痛快淋漓,大音稀声,读之,使人荡气回肠、舒筋活血。只是令人悲哉!痛哉!惜哉!一位正气凛然、疾恶如仇,追求民主、法治、自由的战士,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作过一首名叫《水调歌头·咏铁塔》的词,把上阙截下来,权且用来对邵老作个简单的人格描述:立地群山矮,敢笑太空低。铮铮铁骨高耸,宇内独雄奇。不畏雷轰电击,岂惧无端风雨,昂首看云驰。为架天堂路,百劫志难移……</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