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店——杂忆补遗

黄山一叶

昔日乡间有句俗语，干活有三苦，摇船打铁磨豆腐。现在没人摇船打铁了，磨豆腐也早就交给了机器。今日聊聊过去打铁的店铺。

在钟镇寺前路西边，有两家较早关掉的挨着的店铺，棺材店，铁匠店。棺材店早就没了。以前还有乡间木匠自家做木质棺材，殡葬制度改革后，火化推行，新死者睡的是一种纸棺材。多年前棺材店就改为箍桶店，后来老匠人耗子金毛一死，箍桶店也歇业了。

铁匠店为什么关门呢？因为生资部的农具大量出现吧！现成的产品，铁锹，铁耙，锄头，应有尽有，标准规范。生资部就开在老铁匠店东侧，农民要买农具，过来进店，现货现取。不像以前到铁匠铺，要给邰阿大订货，等上一段日子，待铁匠们打制完成，再来一次街上，付钱取货。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钟镇手工业联社办了耐火材料厂，那工厂是新生事物，发得快，不久被乡里人叫“发财厂”，铁匠们都进厂去也。铁匠们有劲儿呀，做工人，做销售，做厂长，干得风生水起的。自然没人再打铁。

我们小时候铁匠店还在，老远就能听到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叫它店，其实还是称它为铺更合适，一溜长长的棚屋，一边筑着很多炉子，炉子外边有锤打的铁墩子平台，有淬火的水盆，有靠着墙边的大大小小的榔头。开工的时候，每个炉子都呼呼呼冒着火苗，铁匠们一手用铁钳钳着发红的铁条，一手拿榔头叮叮当当地捶打。红铁条挨了打，扭动着身子，噗噗噗喷出火花，四处飞溅。

我小时候，自然曾好奇地进去偷看。莫言小说《透明的红萝卜》里的场景，我虽写不到那般“透明”，却能感同身受。我们镇上铁匠店规模，比起来或许更大些，场面也壮观。当然，我不是那个被煤烟熏黑的孩子。只是稍微偷看几眼，就会被里边的铁匠哄出来。

铁匠的嗓子通常粗厉，狼吼似的。不过他们是为孩子好: 榔头磕了碰了，不是玩的。火星飞溅，溅到身上，会把人灼伤。

其实我也呆不久，因为那叮当声、烟火味、黑红色，都让人不能忍受。

前面说了，我小时候一进铺子就会被驱赶，所以铁匠们的技艺不知道，写不了。这里就只能随意写写认识的铁匠们了。先聊些掌故吧。

钟镇铁匠店似乎始于邰阿大一辈，他们来自马鞍山？离南京不远。邰家兄弟人丁兴旺，金生，伦富伦洪，稍长都跟邰阿大学打铁。另有火林，根荣等其他镇上后生，像黑孩那么小就到铺里学打铁。

等我小时候，他们已经长大，黑塔似的，一身腱子肉，抬手抡大锤，生猛得很了。

不过他们后来有了另外的生猛。譬如根荣进厂了，代表厂队打篮球，伸展两条打铁的粗胳膊，专事防守，阻止对方三大步上篮，那可是固若金汤，游刃有余的。对方不服，说他动作粗野下三滥。他也毫不客气，说大爷我就这脾气，你进攻上“酱肘子”（胳膊肘），还不许我护身呀？——寸土不让，乃以猛男出名（绰号“王胖和尚”）。

又如火林，他不做铁匠进厂后，做了最早的销售员。以前镇上人不出门，见识浅，真正应一句老话，湖州人不见了自家烟囱，是要哭的。火林是当过兵的，有历练，做销售自然不在话下。他外出经历丰富，天知道去了多少地方。我这里当然写不下来。只能说一点，他偶尔跟我们吹牛，说在某地——两广还是川渝，不记得了——出差，住旅店久了，与女店员瞎聊，说自己老家江南水乡，鱼米之乡，富不可言，如何如何神奇。结果，嗨嗨，那女店员听得入迷，竟然要跟着他回来……

他长相也是秀气，五官端正，最有特点的，是一只两边上翘的嘴唇，不知道是不是说话多了造成的，特别地薄。

会说是一种能力，他岁数大了不再外跑，就顺理成章，做了管销售的副厂长。

最生猛的牛人，是邰阿大之子邰金生了。多年来，我一直想专门为他写一部小说，至今未动笔。这里写随笔，只能像画家玩速写，简略勾几笔。

首先，他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年轻人，激流勇进，曾做过镇上造反派的头头。他的长相，也是英气逼人，颇像坐火箭从上海直升中央的那位接班人。

然后，耐火厂成立后他进厂，接着做了管生产的副厂长。老厂长姚吉甫退休后，他继任厂长。此时耐火厂被称为“发财厂”，红得发紫。

再以后，工厂谋求发展搬往县城，他做了一件大事，被人们都认为下了步臭棋。很快被人取代了老总职位。他的大儿二儿都没能“合法继承”。就是说，他没能做成一家邰氏企业。

曾经像浦东一样令镇上人瞩目的风东，老厂房，现在像一块古代遗址，被遗忘了。

我记得邰金生以前也喜欢打篮球，他不是根荣一样做后卫，而是前锋，身上有一股铁匠特有的冲劲，拍着球啪啪啪，横冲直撞，一往无前，不怕任何防守人员的铁臂阻拦。三大步上篮，喲嗬嗨，大吼一声，高高跃起，让对手吓得缩手，退让，深怕被他冲撞碾压。当时乡里人给他一个绰号，很形象，叫“坦克车”。

2024，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