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风词韵（十） 唐诗之情怀③

英蕊

人与自然的亲切交谈

——王维、孟浩然

　　自然将世界的奥秘，生命的密码以“集体无意识”的形式沉潜在人的意识深处，人是自然的给予，与自然相对应，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以及一切灵与肉的悸动都深深印有宇宙的痕迹，只不过没有意识到罢了。

古代的山水情怀是一种散乱的自然观和宇宙意识，它在艺术领域里的驻足便形成山水诗。

先秦时期，孔子的经典名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是将山的厚重与水的流滑等外在特征与人的品格作了一个简单的对档排列。

庄子遨游天地，极尽逍遥之风雅，没有和生命连为一体。

两汉时期，“自然”是帝业鼎盛的表征，“江山”简直成了朝廷，社稷的同义词。

时至六朝，中国诗歌史上出现了第一位山水诗人谢灵运，出现了通篇描山摹水的山水诗，这无疑具有文学史的意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登池上楼》），“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螟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西门岸上宿》）。但谢灵运的山水诗还停留在自然的表面，还没有唤醒沉睡在心灵深处的“自然语言”。

山水诗直到王维、孟浩然手中才珠圆璧合。

王孟的山水诗不是自然美的复现（在这一点上，诗永远也赶不上绘画），不是对祖国美丽河山的赞美，不是现实苦难的寄寓，也不是消极颓废的表露，而是人与自然的窃窃私语，心领神会，是人与自然交汇时产生的一股灵气，是一种朦胧的渗透，恍惚的笼罩，在惺惺凝视中，感受到一份神秘，一种悸动，一份原真，生命的密码就在这种解悟中散开。

被称为“诗佛”的王维，一生留下了许多的新词丽句，而且广为流传。

论单纯清新，有“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相思》）

论苍莽雄宕，有“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观猎》）

论开阔壮丽，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

论深婉情深，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

论思乡情切，有“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但是，我更欣赏王维的绝句《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解诗家们过多地纠缠在诗中“桂花”的真实性问题上，以致于阉割了诗的本真意义。其实，王维并不是自然的临摹者，当然也不会照搬自然的规矩方圆，在诗中出现春天里的桂花也并不奇怪。平心而论，春夜里的桂花，反倒更有情韵，给春融进一份的宁静和秀雅。

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虚静境界：

花落本是极不易察觉的自然现象，何况还是非常细碎非常轻盈的桂花，何况还是在夜间，而诗人居然觉察到了，所以，这“人闲”二字切不可轻易放过，“人闲”是因为“心静”，“心静”又是因为“夜静”，反过来又可以说，“夜静”是因为“人闲”，是“人闲”的一种感觉，那似有意似无意不紧不慢飘洒下来的桂花，就如同落在诗人平滑如镜的心里。

色彩斑斓的春山，洗尽铅华，敞亮心扉，露出原真，所谓“夜静春山空”的真义就在于此。在这种宁静的敏感中，一个细微的响动，都会引起物与我的欣慰和惊喜。

月光本来是轻极柔和的，但它的临照却惊醒了浅睡的山鸟，它感受到月的柔情，于是春涧里传来了鸟的鸣唱，声音是那样的神秘而悠远。为静谧的空山和静谧的心境撒下一串颤动，然而，心与物归于宁静，伴随着一个缄默的微笑。

王维在自然那里找到了生命的密码。他消融在山水中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山水的每一细微变化都能引起极大的关注：“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王维的山水诗已摆脱了山水的静态临摹，从而表现为人与自然之间心照不宣的领悟。

王维如此，孟浩然亦如此。和王维相比，孟浩然没有王维的那份空灵和清秀，但却比王维更古淡，更天真。

来读一读他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诗人象一个婴儿，在春的温馨中沉沉睡去，那般甜美，等到一觉醒来，早已天色大开，耳边满是清脆的鸟语，春光鸟语，刺激了少年的好奇心，惹起他的满天遐思：夜晚沉睡之时，隐有风雨之声，猜测“花落知多少”。

风雨，落花在这里毫无凄苦衰败之意。风雨如一支摇篮曲，为诗人的沉睡创造一种意境；落花，则显示出诗人少年的好奇和神秘。一切都似漫不经心，甚至有点懒洋洋，诗歌就在这种漫不经心的对春的凝望和猜想之中表现了少年人的天真和憧憬，它在所有的写风雨落花的感伤诗歌中独标一帜。

人是自然的精灵，也是自然的给予。在人与自然的对视中，人仿佛解悟到生命的奥秘。王维，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就是要摆脱狭小喧闹的时空，沉浸于自然的风韵，在更广阔更辽远更终极的意义上去解悟，在更高的层面上建立自己的情感系统，因此，他们的诗具有隽永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