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的拐杖

寻梦人

文/廖家胜

　　姥娘就是姥姥，这是老家光山的叫法。

        姥娘四岁开始缠足，这脚裹的很到位，按照三寸金四寸银的标准衡量，是地地道道的三寸金莲。

       我记事的时候姥娘就拄着拐杖，说是拐杖很勉强，其实是一根极为平常的竹棍。

        我八九岁的样子，干哥哥易明朝送来一根麻栗树棒子，说是给姥娘做拐杖。姥娘笑了，真是没白疼这个干孙子。这木棒是干哥在自家后山上砍的，其长短粗细同锄头把差不多，更难得这木棒一端有天然的弧度，是现成的把手，会些木工活的父亲甚是高兴。麻栗树质地上乘，坚硬结实，纹理细密，不缩不涨又不裂口，非常适合做拐杖。他早就想给姥娘换拐杖，不曾想干儿子帮了他这个忙。一根柺杖言孝心。父亲根据姥娘的身高和行走习惯量身定做，他将木棒斜立着，来回变换角度，左瞄瞄右瞄瞄，仔细切割，合理取舍，刮、刨、削、修剪、打磨，继而涂刷桐油，就这样，一根实用而耐看的拐杖便大功告成了。鸟枪换炮了，姥娘很是喜欢，这根麻栗树拐杖便成了她的第三条腿，至此，出门在外拄的都是这根拐杖。这根普通的拐杖承载姥娘对外孙的爱，也承载外孙对姥娘的无限思念。

        姥娘是个苦命人。我妈两三岁的时候，姥爷远走他乡考入黄埔军校，这一走如同风筝断了线，杳无音信。这下可苦了姥娘，她独撑门户，既当爹又当娘，姥爷生死未卜还一直让她牵肠挂肚。我妈出嫁了，仍未见姥爷打信回来，兵荒马乱的，姥娘断定姥爷死了，于是她的心也跟着死了，她不想再让死亡的婚姻束缚手脚，几年后，姥娘便从李家改嫁到张家。

        后姥爷对姥娘很好。有了小姨后，姥娘又多了一些慰籍。可她放心不下的仍然是我妈，这个打小失去父爱的闺女是她一生的痛。想想我妈也怪可怜的，娘家连个亲人都没有，孤苦伶仃的。爰的缺口如何弥补？姥娘想了一辈子也操劳了一辈子，她时时处处替我妈着想，又把对女儿的爱延伸到我们身上，用一生的心血呵护着她的外孙们。我家兄妹六人初生之时，最先赶来的是姥娘，付出最多的依然是姥娘，她用人世间最伟大的爱庇护着雏鸟般的外孙。

        后姥爷的家在山北边的太平大队。虽说世道太平，路却不太平。从山那边到山这边，十里路一半是窄窄的田埂路，一半是崎岖的山路，还要翻过一道“铁门槛”。姥娘一至两个月来我家一趟，少住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每趟走的都是这条路。姥娘没文化却明事理，在她看来，人生之路坎坷曲折，生活之路跌宕起伏，都属寻常之事，她从没抱怨。心净则世界净，心平则道路平。姥娘心不灰，气不馁，拄着拐杖，脚踏实地，缓慢前行，十里地要走一晌午，虽苦虽累心却甜。她不顾劳顿，放下拐杖就干活，白天缝衣浆洗做家务，晚上纺线纳鞋底，一盏光如豆小的煤油灯常常陪伴她到五更。六七十年代我家承包粮管所面粉加工，父母长年忙于磨房，一家老小身上的衣脚下的鞋几乎都由姥娘操劳。或许做针线活太多伤害了眼睛，她过早戴上了老花镜，穿针引线的动作常惹人发笑，她左手捏着针，右手捏着线，把线头塞进嘴里舔了舔，再用两指捻了捻，然后皱着眉头，眯着眼睛，对着光亮穿针，可那轻轻的针显得那么重，她那灵巧的手又显得那么笨，一次，两次，三次，反复多次，不是左了，就是右了，不是上了，就是下了，顽皮的线头就是不听话，每每如此姥娘就让我或弟、妹帮忙。好像她生来就是干活的命，每次来都忙前忙后，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停地忙碌着，她眼里都是活，总有忙不完的活，临走时还要带上纺好的线，下次来时把织好的布带过来。

        姥娘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我十岁那年得了一场病，姥娘急得不得了，痛在我身疼在她心。大病初愈正好放署假，她怕我妈照护不过来，接我到她家。一路上，姥娘小心护着我，还用拐杖驱撵汪汪叫的狗。那段日子里，她尽己所能改善伙食，用香喷喷的南瓜籽给我吊胃口；担心我寂寞，约同龄伙伴到家里陪我玩；我想家了，姥娘和后姥爷还有小姨都给我编故事，说村里要唱皮影戏，用善意的谎言诱惑我留住我。经过姥娘20多天的精心调养，我渐渐恢复了元气，脸蛋红扑扑的，人精神多了，也有力气了，一蹦三尺高。

        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最大的痛让姥娘赶上了。我妈过世时还不满53岁。姥娘撕心裂肺，痛入骨髓，没及时赶来。她记得很清楚，我妈的生日9月17，距53岁生日还差115天，她认为自己寿命长折了女儿的寿。为了生计，父亲在集镇上开个杂货、店，两个妺妹和尙小的弟弟在家留守。单门独户的，家里没个大人咋行？姥娘寝食难安。大慨在我妈逝世一个月后，那天的日头特别毒，年近八旬的她披着滿头银发，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来了，那场面无不令人动容，看到她疲惫不堪的样子，两个妹妹和小弟都哭了。我兄妹六人比谁都清楚，姥娘由青丝到头白，一半是岁月的功劳，一半是因为我们而过度操劳。她精神状态和体力大不如前，脚一滑，摔倒在我家门前的稻田里，好在没大碍。这次姥娘住了两个多月，是一生中最长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无需纺线织布纳鞋底了，也不需要她事无巨细地操劳，但有她在，弟妹们就有了主心骨，父亲也才能安下心来操持小店。这里不得不说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八十年代中下期，老家农村治安环境不是很好，偶有偷鸡摸狗行为。我参军到部队后，家从东洼搬到廖大塘，这湾只有几户人家，我家在最东头。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姥娘突然听到大门外的鸡棚有响动，透过窗户发现朦胧的月光下有个人影晃动，显然是偷鸡贼。姥娘声嘶力竭地叫喊：“有人偷鸡啦！”妹妹慌忙跑出来，可是大门被反扣打不开。姥娘更急了，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用拐杖敲打大门。不知是拐杖的威力，还是良心发现，那人放弃了偷鸡打算，灰溜溜地逃走了。

       一根拐杖丈量大爱人生，伴随姥娘走过了一年又一年，96岁寿终正寝。出殡之前，家人为她举行了“烧望乡台”仪式，烧了很多钱纸，烧掉了她穿过的衣服和垫床的稻草，一起烧的还有姥娘那根心爱的麻栗树拐杖……烟雾缭绕，一只只灰蝴蝶在空中打转、起舞。我想，姥娘在天堂的路上，在攀爬上九重下九重，九九八十一级天梯时，一定离不开这根顺手的拐杖！

       天阴路滑您莫慌，姥娘，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