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土地

萧垦

一

手机闹钟响了半天，谢有义才激灵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他感觉没有睡好，头有些昏沉。昨晚又做梦了，梦里父亲躺在医院里微笑着喊他，要吃饭。谢有义一阵欣喜，父亲的病肯定好了，能吃东西了。等他端着食物走到病床前，父亲却不见了。谢有义心里一阵惊慌，忙乱的四处张望，寻找，可是父亲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有义忙乱地穿上工作服，心里有些失落。最近不知为何，时常梦见父亲，可相见时的结果大多不好。

谢有义走到洗脸盆前胡乱洗把脸，对着墙上的镜子用手动剃须刀心不在焉地刮胡子。自从花三百多块钱买的电动刮胡刀没用多久就坏掉后，谢有义就买手动刮胡刀用。他觉得还是手动刮胡刀耐用，而且经济实惠。谢有义手一抖，刮胡刀在嘴唇上刮出一道血口，血珠立马渗出。谢有义用冷水冲洗着嘴唇上的血迹，疼痛让他对着墙上的镜子看了一会儿。镜中的他脸色无光，眼袋明显突出，模样显得憔悴苍老。

谢有义顾不上想太多，蹬蹬蹬下楼，走到食堂，盛起蛋炒饭泡上稀饭三口两口扒进肚里。洗了碗，摔摔手上的水，顺势抹一把嘴后匆匆赶向路边。

接送工人上班的大巴车已经停在路边等候，工人早已坐在车上。谢有义上车找位置坐下。作为施工管理人员，谢有义本来可以坐上下班的小车。可不知何时，办公用的皮卡和小轿车逐渐成了材料员和项目经理的专属，跟着坐车的人似乎得看他俩的脸色和耐心才行。材料员自己带来的私家车从来不为办公用，皮卡车却可以公私两用。项目经理看上去公私分明，可是时不时开着小轿车外出应酬，车似乎也就成为他的专属。谢有义本根本不在意坐什么车上班，就是打工的，天天与泥土、混凝土打交道，浑身臭汗，坐啥车也不显身份，何况，和工人打成一片，反而坦然自在。

大巴车里，工人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让清晨的时光从沉睡中醒来，有了一丝鲜活。

谢工，昨晚去钓鱼了吗？施工员王宝扯着嗓子问谢有义。

没有。谢有义讪讪说道，有些尴尬。提起钓鱼，谢有义算得上能手，可是最近也怪，到这个工地已经三个月，出去钓了好几回鱼，全部空手而归。河道是谢有义提前出去踩过点的，用专门配制的酒水泡制的酒米饵料，这些饵料在其它地方钓鱼屡试不爽，不知为何，来这里就是白皮，钓不到鱼。

王宝打趣说，谢工，莫不是你的钓技不服水土，这里的鱼不买帐吧？

他话刚说完，许多工人哄笑起来。

谢有义挠挠头讪笑说，不会不会，改天再钓，一定请大家喝鱼汤。

大巴车走十五分钟就到厂区门口，谢有义随工人鱼贯而下。通过门岗刷脸，经过香樟树下的小叶黄杨绿化带，谢有义停下来，望着绿化带中长出的彼岸花。前些时盛开的彼岸花还艳艳地开着，这几日已经凋谢，长出纤细的叶子，很像兰叶。谢有义感到奇怪，不知彼岸花为何会长在工厂大门口，是人有意栽种还是野生的。多么美丽的花朵，多么好看的叶子，花和叶却永不能相见。想到这里，谢有义愣愣地看着彼岸花出神，心忽地一阵揪紧，父亲的身影立马又在他的眼前晃动。

二

谢有义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在县城医院抢救时，他才从工地请假匆忙赶回。看着重症病房里父亲躺在病床上带着氧气面罩，昏迷不醒。谢有义的眼泪在眼眶打转，以前父亲在田间地头忙碌说笑的身影在他眼前闪现。父亲没有多少文化，可是却知道不少故事，会讲不少笑话，对他们姊妹五个管教特别严厉。父亲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他们能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有份工作。可惜的是父亲即使在田地里再努力，祖坟上也没长出那几棵蒿，姊妹几个都没跃出农门。作为老小的谢有义上完高中，再也不愿复读，自己已经十八岁，成年了，今后路如何走只有靠自己了。父亲很失望，整天待在田地里，回来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谢有义知道父亲的心思，可是他却固执地想，不管今后的路如何走，也不能再依靠父亲一滴汗水摔八瓣的养活自己。

谢有义跟人外出去卖苦力，在工地搬砖和灰掂灰桶，什么都干；然后慢慢钻研学习看图纸，跟人学仪器搞施工；再后来娶妻生子，在镇上盖房子。生活一点点好转，日子不好不坏，让谢有义稍感宽慰的是自从下学，他再没向父亲要过钱，但是他给父亲钱时，父亲从来不收。父亲不仅不收，还交待母亲也不许要子女的钱。这让谢有义心里不是滋味，他感觉父亲对他一直有看法，是什么原因他很清楚。

父亲七十多了，仍然放不下那些田地。谢有义姊妹们都外出打工，没有种的田地，父亲一块不丢地种着，在土里刨了一辈子食，土地就是他永远的依靠。每当站在土地上，闻着新翻耕的泥土的香气，挥舞着锄头，汗水滴落在土里，他才觉得那是属于自己的日子，是踏实的生活。

谢有义对土地也有感情，小时候放牛、打柴，上学后利用星期天和寒暑假帮助父母干农活。繁重劳动时的挥汗如雨，田间地头朴实宁静的风光，丰收的欢乐，都给他留下深刻的记忆。然而当初，他却一门心思想走出去，离开土地。经历过人生的风雨后，他才理解父亲的想法，甚至想着有合适机会好好和父亲说说话，可现在父亲却突然倒下，不知还能不能有和他说话的机会。

母亲冰凉的手紧紧抓着谢有义的手，无声地啜泣。谢有义望着母亲瘦弱的身体，满头白发间苍老的脸，不禁一阵心酸，突然感觉非常虚弱无助。一年到头，谢有义除掉过年回家看看父母，剩下的时间都是忙于自己的小家。父母一天天衰老，他却从来没有为父母尽过孝心，今后不知还有多少时间让他找回一些机会。

谢有义送走母亲后守着父亲坐着，一言不发，呆呆的整整坐了一夜。他想起了许多往事，小学到初中，多少次风雨中父亲送雨伞来接他。多少次他考试取得好成绩获得奖状，父亲看着奖状欣慰开怀地笑。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可是他却让父亲失望了。人生如果能够重新来过，谢有义立马会改变当初的选择。可是，人生哪有重来呢？

谢有义的父亲在医院抢救了一个月，最终没有抢救过来。安葬完父亲，谢有义坐在父亲的坟地边抽了许多烟。妻子总劝谢有义戒烟，可他总戒不掉，许多人生的困惑痛苦无法对人倾诉，只有在静静地抽烟时才能有所缓解。

回工地前，谢有义放心不下母亲，以后母亲一个人生活，怎么照顾自己呢。母亲看出他的心思，安慰说，我没事，安心忙你的吧，把日子过好好的，我就放心。

谢有义声音低沉地说，娘，天黑了尽量少出门。手机时常充电，别等没电了。我晚上有空就给你打电话。

谢有义回到工地，心总难平静，白天在工地干活，会时不时想起父亲。他觉得父亲一辈子活的太苦，在田地里忙活了一辈子，也没挣下什么，突然就无声无息地走了，这让他有些气馁，觉得活着实在没有多少意义。

谢有义晚上回到宿舍，总是忘不了给母亲打电话。和母亲随意聊聊，听着母亲迟缓柔细的声音，他的心中会觉得平和踏实。

三

厂门口的彼岸花凋谢后，纤细如兰的茎叶越来越茂盛。小叶黄杨丛下的泥土疏松，谢有义走过时徒手挖了几棵彼岸花带回办公室。他找到一个空的金属茶叶盒，装满泥土，将彼岸花栽种在茶叶盒里，放在办公桌上，彼岸花青翠的纤叶静静的有些幽远。

谢有义一边写施工日志，一边看彼岸花，目光有些专注。他在想这么好的花为何叫幽冥之花，真的有黄泉路吗，人死以后到底有没有灵魂。为何最近自己老是梦见父亲，父亲到底还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还有什么牵挂？谢有义想着想着就停下笔，眼睛盯着彼岸花怔怔地望着。

施工员王宝走到谢有义办公桌前说，哈，老谢，这盆景怪好看！

坐在谢有义对面的施工经理牛和根嘴一撇道，好看啥子嘛，啷个鬼东西也弄回来栽，装么斯高雅噻。

谢有义不以为然地反驳，咋不好看，天天看泵车打灰好看？菊花好看嘛，你能拿它送情侣噻？玫瑰好看嘛，你能拿它送老人祝寿噻？牛和根讥笑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谢有义懒得和牛和根理论，看着彼岸花不再说话。一个槽里不能栓两头老叫驴。王宝咧嘴笑笑，拉着谢有义去了工地。路上王宝说，锤子，老牛天天装的跟大尾巴狼似的，施工尽瞎指挥，不知浪费多少钱！老板还把他当个宝。

谢有义不搭话，走到休息室旁停下，看着旁边的大片空地。这块空地是平整场地时留下的，因为距离生产区较远，一直闲着，上面长满杂草。谢有义突然有些触动，想在空地上种点什么。他找来铁锨，铲除一块杂草，慢慢翻动泥土。

牛和根这时走过来问，老谢，吃饱了撑地，冇得事做，又准备搞啥子哟？

谢有义不想和牛和根计较，平静地说，多好的地，种点菜。

牛和根揶揄说，这是工地，可不是农家乐哟。

这大片地，真可惜，要是放在农村，可以种出多少粮食、蔬菜。

谢有义不在乎牛和根的话，继续边干边回答。谢有义翻地时想起父亲，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劳动的光景。父亲平时虽然严厉，可干活时却算解人意，总是挑力所能及的活让他干。干活间隙歇息时讲有趣的故事给他听，用草叶含在嘴里吹曲子给他听。谢有义望望喧闹的工地，工人们起早贪黑的忙碌，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自己和他们一样，曾经拼命想走出土地，换来的生活却不过如此。想到这里，谢有义内心有些酸涩，更加用心的仔细翻弄起那块土地。

牛和根轻藐地看看谢有义，哂笑一下自顾走了。

再上班，谢有义弄来蒜瓣、小葱栽种在翻好的土地上，用灰桶接了自来水将菜地细细浇了一遍。

王宝一直在旁边跟着，饶有兴致地说，老谢，葱蒜栽的好哇，灵魂有了，可惜没有鱼呢。

谢有义微微一笑说，咱这手艺，还缺鱼吗，你就等着喝鱼汤吧。

四

工地工期越来越紧，谢有义哪里还有心思钓鱼。甲方的设计一直跟不上，并且设计时常和实际施工发生冲突。谢有义根据对图纸的熟练掌握和施工经验，常常能够及时发现许多问题，提出合理整改意见，避免了许多损失。因此，甲方总工程春明遇见问题时常常直接找谢有义商议，这样，牛和根就更加不爽。

谢有义发现变电所窗户构造柱做法有问题，和牛和根说，能不能和程工反映将构造柱变更一下，窗户上口圈梁和框架梁挨着，直接取消窗户上口圈梁，就是窗户变大些，这样砌墙、支模都省工。

牛和根白了谢有义一眼说，啥子嘛，按图施工噻，改设计的事情哪个容易哟。

谢有义说，试试呗，变电所工期紧，变更不影响结构，效率还提高了。

牛和根嘲讽说，老谢，你比甲方还能噻，别做施工了嘛，直接开设计院算逑！

谢有义脸涨得通红，憋闷着没有吭声。

结晶盐仓库室内水沟支模时，谢有义和牛和根又发生争执。牛和根按照施工习惯，图方便要求工人支模时不考虑水沟上端盖板高度和室内地坪连接的做法。

谢有义不同意，争辩说，水沟盖板和地坪做法还是要整体考虑，分开做，将来再施工不但费工，还无法保证施工质量。

牛和根强硬地说，我管施工，按我说的做噻，啷个恁多废话。

这样做不划算，后面施工太浪费了。谢有义忍着牛和根的难听话，还是不死心地建议。

牛和根无视谢有义的存在，直接安排工人按照他的决定做了。胳膊扭不过大腿，谢有义很有些牢骚，在王宝面前嘟囔说，咱老板有钱，明明省钱的不做，这不败家嘛。

王宝说，发议论有屁用，老板看不见听不着，想说就给老板打电话。败家？工地上败家的事多了去了。大块模板当废品成车卖你看见了吗，仓库里的工具随便拿连个专门库管都没有，不知丢多少你知道吗？家大业大，浪费点有啥！

谢有义听王宝说着，脸色很不自然，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望着前方自备电厂高大的凉水塔顶，喷薄的雾气缓缓地向空中飘散，谢有义胸中的憋屈压抑着却怎么也无法消散。

木工班长老陈过来喊谢有义放线。王宝拿着一个破损的塑料墨斗，和谢有义凑合着弹线，墨汁撒得衣服上到处都是，手上全是黑乎乎的。谢有义嘟囔着说，妈卖批，放个线不知换了多少墨斗，现在什么东西都假！

放完线，谢有义找来一段不锈钢管，用记号笔画上线，蹲在切割机边仔细切割。然后将前端处理成圆锥形进行焊接，最后打磨光滑。

王宝问，又做什么宝贝？

谢有义说，做墨斗。

我才发现你挺有才哈，咋像核潜艇模型，这技术可以去造原子弹了。王宝调侃说。

谢有义咧嘴笑笑，专心致志地忙活着。墨斗外壳打磨完成，他找来塑料板切割成两个八角形，用切断的竹筷子削均匀后串连，穿上粗铁丝弯曲成的把手做成滚轮。为了防止洒墨，谢有义又特别用心的做了个严密且推合自如的不锈钢盖子，看上去浑然一体。

王宝一直在旁边感兴趣地看着说，这墨斗结实，可以传宗接代用，说不定能成古董呢。

谢有义心里苦笑，传宗接代，还准备让儿子重操旧业？得了吧！不过，他还是晃晃闪闪发光的不锈钢外壳对王宝微笑说，你看，已经是古董，都有包浆了。

闪着光泽的不锈钢墨斗外表，映着谢有义略显憔悴的脸和浮肿的眼泡，隐约间还是有些高兴的样子。

五

休息室旁菜地里的小葱和蒜苗遂人意的旺盛生长，王宝打趣谢有义说，老谢，灵魂马上都要衰老了，也没见你钓的鱼呢，看来鱼汤是喝不上喽。

谢有义说，哪会呢，等着瞧好。他精心泡制了一些饵料，为了保险又专门从网上买了草鱼最喜欢的饵料，选中厂区外的一条河流，早上打好窝，趁中午休息时间去开钓。

下午上班，王宝见到空手而回的谢有义笑问，这回不会又是白皮吧？

谢有义挠挠头说，妈的，真邪门，守半天没见鱼上钩，一分神的功夫鱼竿就被鱼拉跑了。

王宝哈哈直乐说，老谢呀，你再莫吹有鱼汤喝了，直接鱼盆洗手退出钓坛得了。

谢有义跟着无奈地笑着。

改天，谢有义又网购了一根鱼竿，挑选了几个地方断续钓了几次，有次守到夜里十二点，皆是一无所获。谢有义不禁有些郁闷，难道自己的钓技真的不服水土？

灵魂就在菜地里一直长着，却没有合适的伴侣。不过也好，谢有义一有时间就过去看看他无人关注的菜地，给小葱和蒜苗松松土，浇浇水。小小的菜地在大片杂草间成为另类的存在，和工地显得格格不入。可是谢有义全不在意，自顾享受着菜地里短暂劳动的时光，感觉好像回到家乡，与父母一起在熟悉的田地间劳动。父母还是那么年轻，说笑的样子还是那么亲切。只有此时，谢有义似乎可以减少些梦中与父亲相见的隐痛，减少些对母亲的牵挂。

下雪前，谢有义用几根弯好的钢筋插在地里，罩上蓝色薄膜，给小葱搭了个保温棚。蒜苗不用管，自然生长着，在枯草地间散发着难得的绿意。

工地放假时，谢有义最后一次站在菜地旁看着小葱和蒜苗，他有些爱怜地说，我走了，不知以后还会有谁来照顾你们呢。

2024.2.21日记于炉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