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道歉（作者：韩万胜）

布布

母亲最热爱阳光。阳光给她温暖，给她抚慰，给她自信。

每当第一缕阳光趴在母亲的窗户上时，她自觉不自觉地走到窗前，喃喃自语，似乎在和阳光说着心里话，说着悄悄话。阳光也尽显温柔，它抚摸着母亲整齐的白发，干净的面庞；抚摸着母亲粉花格子外套，抚摸着母亲的老寒腿。母亲沉浸在阳光浓浓的爱意中，像一尊佛像，被阳光装扮得五彩缤纷。

母亲这几年身体状况不太好，几乎每年住两次院，春季一次，冬季一次，皆是天气极变之时。母亲常说，她的身体比天气预报要准得多，什么时间刮风，什么时间落雨，什么时间飘雪，她的身体提前就有反应，不是腿麻胳膊疼，就是一黑夜睡不着，第二天果然准。什么时间住院也知道，嗓子痒得厉害，一咳粘稠的黄痰就该去住院了。母亲这次在市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出院是腊月二十八，临近年关。我们本想让母亲再住两天，再输上两天液，可母亲说:"过年得回家过，不能呆在医院，回家息养上两天。"

除夕之夜，我没有陪在父母身边，说什么小年我得陪父母过。母亲打电话说:“电视上看到今年榆林闹红火闹得厉害，少不了你们的事，忙就不要回来了。”初五是个阴天，太阳没出来，有风，且风裹挟着沙尘，整个榆林城灰蒙蒙的，让人心情不爽。没想到神木亦如此，和榆林的天气差不多，有长没宽的县城仿佛被老天盖了一条灰色的被子，我的心情没来由地发闷。回到家，见母亲侧躺在床上玩抖音，见了我也没吭声，我以为母亲又病了，忙伸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不烧。母亲说:“这几天独独站站，熬兰，没事。”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回家最幸福的事有三件，一是听父母说长道短，能知道老家高家堡的一些人和事的变化；二是吃母亲做的饭，能找回久远的温馨的肠胃记忆；三是能展展堂堂睡个懒觉。可睡懒觉常常被母亲打搅。母亲一般不到凌晨五点就起来了，在厨房给自己鼓捣得吃一点，不外乎昨晚的剩汤剩饭，不外乎快过期的牛奶泡饼干，不外乎开水煮一小把挂面，放点油和盐。我多次给母亲说，早餐不能凑合，要吃好，每天最低保证一颗鸡蛋。母亲总是说:“吃着了，吃着了，吃得好着了。”可我发现，母亲的早餐，没一顿正形。

我一般六点刚过就醒了，看一会手机，准备再睡个回笼觉，这样一天就有精神。母亲听见我的卧室有响动，就推开门，头伸进半颗说:“你喝甚呀？有滚热的露露……”我没反应，母亲慢慢地闭了门。没接一会，母亲又推开门说:“喝浑酒呀不？好浑酒，细细的，我给你滚。”我又没反应，母亲悻悻地把门闭住。没过一会，门又推开了，母亲用商量的口吻说:“昨黑夜还剩一碗哨子，我给你和一碗粉汤？你爱吃粉汤嘛！”后一句语气明显加重。我把身子侧过去，背对着母亲，翻看着手机，母亲又轻轻地闭上门。瞌睡虫再次爬了上来，我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这时母亲又推开门，走到床边，不容置疑地说:“我给你滚上碗牛奶，泡上两根麻花。”我有点泼烦，想发脾气，又一想，母亲年纪大了，又有病，不能。况且她知道我有吃早餐的习惯。我反转身说:“妈，我不想吃，我还想睡个回笼觉。”母亲一边搭着门把手一边自言自语:“家暖成这样，你一黑夜不渴叫？日怪！”

我和弟弟妹妹不在家的时候，父母的饭食总是凑合着吃，甚至中午一顿连下午的也做下了，等于一天吃同一种饭食。我们在家时，母亲做饭就特别认真，几乎按程序，蒸煮炒捞，油盐酱醋葱韭菜，一道也少不了。我们不在时，母亲盛的第一碗饭肯定是端给父亲的，我们在时，母亲的第一碗饭肯定是端给我的。母亲说，你是长子，责任大，负担重。

我吃饭快，早年在乡镇工作时养成的习惯，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连稠带稀扒拉进肚里了。母亲总是说:“慢点，吃得慢点，谁又不跟你抢了，吃饭快不好。”我知道母亲也说不上来哪些不好，但总劝阻我，但我总也改不了。母亲吃饭慢，有时吃一阵会稍稍歇一阵。父亲吃饭也快，有时头也不抬，只顾吃，且有响声，但总是被母亲喝住，父亲抬起头，望望母亲，吃饭的速度自然降了下来，咀嚼的样子透着文明的程度。

小年夜饭，照例我第一个放碗，从厨房出来，打开新闻联播，母亲和父亲在厨房边吃边啦话，不巧有几句被我听到。母亲说:“我自十八岁嫁进韩家门，害了一辈子病，也拖累了你一辈子，今向你道个歉。”我把电视音量调低，只听父亲说:“吃五谷谁不害个病，再说，你给我生了一堆儿女，孩子们也挺争气的。”母亲说:“就是三天两头住院，给你和孩子们添了不少麻烦，唉。”父亲接过母亲的话茬:“快不要说了，你敢给我做了一辈子饭了么，我基本是个甩手掌柜，要说道歉，我要给你道歉，我没护好你。”听到这，我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看电视画面一片模糊。

母亲的心里储满阳光，把无私的爱给了父亲和我们。父亲母亲，相濡以沫，贫贱互搀，不离不弃，一对多么善良大气的老人。

2024.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