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谜语

东方欲晓

妈妈的谜语

　　小时候，忙碌的妈妈只要有点空闲，会把我们几个孩子叫到一起，给我们讲些事。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她读书的故事。偶尔会插入些外公对她的训导。在妈妈话语里，外公家可是大户人家，外公是了不起的人物。我从未见过外公，连照片也没见过，所以没有外公的概念，不关心外公的长与短。只用心听妈妈讲她自己的故事。感觉奇怪的是：妈妈也有小时候？妈妈假如有小时候，会是怎样的样子呢?会是我这样吗？不会。妈妈那么亲切可爱、美丽好看，又那么高，不会像我这样的。我从心底里否认这样的可能。

　　夏天的晚上，我们几个娃娃是要在室外睡觉的。胡乱地洗完澡，留下洗澡水，把烈日烘烤了一天的屋外的小院坝浇泼一遍，使其降温。待蒸气散尽，就把家里的凉板、长条凳搬出来，搭建起一个露天的大床。几个娃娃在露天的凉板床上嬉戏就开始了。那时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火热的夏天，只要不下雨，我们都是在夜空下睡觉。无拘无束地躺在凉板上，比在家里睡觉自由舒服多了。可以吵闹，可以望着满天的星星，寻找北斗，寻找银河两边的牛郎和织女星。这是我童年最感兴趣、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一个晚上，小县城喧嚣的革命行动、战斗口号、震耳的敲锣打鼓声，终于慢慢消停，广播喇叭里又传来《国际歌》的音乐，意味着一整天的播放结束。我们也闹得差不多了，大大地躺在凉板上，望着无数的星星，怎么数都数不过来。疲倦的眼睛就要睁不起时，妈妈来了。我们一下子睡意消散，爬了起来。我们想听妈妈给我们说事，最好给我们讲个故事。我看到妈妈的脸上布满了疲惫。不知道为什么她很长时间就这样，且闷闷不乐，少言寡语，没有给我们说什么，也很久没笑过了。如果今天能满足我们的要求，这个夜晚就是最完美的了。妈妈说她今天有些累，不讲故事。只是出来看看我们睡了没有？但是，我们不放过妈妈。主要是我闹着，纠缠不放，非要她讲点什么才准她回屋里休息。妈妈终于说：好吧，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娃娃。今天不讲故事，给你们出一个谜语，你们猜。明天起床后告诉我谜底。这个谜语也是你们外公很久很久以前给我出的。听妈妈这样说，我们很高兴，马上安静下来。妈妈侧身坐在凉板上，清了清嗓子，望着夜空，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她的谜语：

　　“生在青山，丝鬓婆娑。来到人间，青少黄多。受尽了许多折磨，历经了无数风波。休得提起，提起则珠泪满江河。”

　　妈妈念了两遍，说是猜一件劳动用具。还解释了“丝鬓婆娑”、“青少黄多”的意思，吩咐我们慢慢猜，早点睡，明天上学不能迟到。给我们盖好被单，就回屋里去了。

　　有点小聪明的我喜欢猜谜语。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时也玩猜谜语，大多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我经常猜中。妈妈是第一次给我们出谜语，所以听完妈妈的谜语，马上动起了脑筋，但总是不着边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没听过这样的谜语，觉得很美，像一首诗，一幅画，深奥，还有点淡淡的哀愁。怎么来到人间就不好了？什么是风波，什么是折磨？不可思议。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一家人照例是急急忙忙收拾、洗漱，简单的早饭，然后各自上班、上学。妈妈似乎忘了要我们给出昨夜谜语的答案。我呢，因为没猜多久就睡着了，没有谜底，也急急忙忙背起书包上学去了。以后，妈妈的谜语逐渐遗忘，像一片树叶，被岁月的风吹散在不知名的角落。

　　若干年后的一天，已经长大的我脑海里忽然清晰地出现妈妈的谜语。那谜语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生在青山，丝鬓婆娑。来到人间，青少黄多。受尽了许多折磨，历经了无数风波。休得提起，提起则珠泪满江河。”

　　念着念着，我两眼潮湿起来，极力控制自己，泪珠还是涌出了眼眶。

　　重读这谜语让我浮想联翩，思想大开。这哪里是谜语呢？分明是一个老者用诗一样的语言，含泪诉说人生的经历，一个世事艰难、跌宕起伏、可歌可泣的生命过程。那年母亲给我们出这个谜语，是隐隐传达母亲生活中遭受的痛苦和曲折吗？那不愿提起，提起就止不住要流泪的许多折磨和风波的经历，是母亲自己的写照吗？我在成长中逐步得知，在十年的动荡浩劫时期，母亲和父亲因为种种“家庭问题”，“历史问题”，受到巨大的打击和压制。一个正直、严谨、清高、孤傲的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和“反动学术权威”，成了众人批判指责的对象。精神的折磨前所未有，物质的克扣随之而来。父母不断检讨自己，成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年，我偶遇父亲当年的学生，他主动给我讲了一件事，说：一天晚上，他从父母在单位的临时住所前路过，听到屋内有哭泣声，他从门缝窥视屋内，发现我的父亲和母亲抱在一起低声痛哭，全身颤抖着。这样的事我们做儿女的根本不知道，也不可想象。

　　现在我明白了。母亲在她遭受磨难的时候，用这个谜语隐晦地诉说着内心的痛苦。不求年幼的孩子知晓和理解大人当时的处境，不需要给出谜语的答案。那会儿是给不出合理答案的。

　　又想到，这谜语是外祖父出给母亲的，母亲用这个谜语表达自己内心的苦楚，一定是体会到了她原来家庭的跌宕、她的父亲波澜壮阔、曲折回环的一生。这些，母亲从来不讲。只是在度尽劫波，几个舅舅步入老年后，偶尔给我说及点滴。我的外公从早年东洋留学的革命党人、赫赫有名的民国上层精英，掌管一重大商事。到皈依佛门，悬壶济世，返濮故土，成一普通乡土教员。从家财万贯，省城拥半，门庭若市，往来无白丁。到偏城弊户，粗茶淡饭，残灯孤照，形影相吊。曾经严师教导、规范举止、锦衣玉食的众子女，也跌落在社会的最底层，散落各地，各奔前程，后都归于埋头琐事、藏敛角锋、谨小慎微的普通百姓，接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对待。豪门家庭的盛衰变化很大，不忍提及。只要忆起这些，一定是珠泪满江河。我想，当年外公给他的子女----母亲和舅舅姨妈们说这个谜语，一定也是这样的思想和情绪。

　　好在，那剧烈的社会变革、那不堪回首的十年动荡终于过去。生活秩序似乎正常起来，她们那一代人抓住难得的时光，调动起自己最大的智慧和能力，发光发热。母亲的头发却过早地花白了。母亲老了，母亲的谜语似乎也淡忘了。

　　没有。也不会忘记。这个谜语诗一样的语言，拟人化的描写，形象而生动，是谜语文学化的表现形式。它通过对一件看似平常的东西的真切的描写，深刻揭示了人生可能经历的曲折和苦难，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家庭。虽然每一个人、每一代人会有不同的生活环境、机遇和生活内容，过去有这样的变化过程，现在和将来也会有这样的过程和现象。应该是人生普遍的规律吧。简练、含蓄又明白的表述，谜底显然不重要，回答或不回答都无所谓，因为谜面才是它要表达的中心内容和中心思想。正因为谜底不重要，母亲从那天夜里以后，从未追问我的谜底。我想，即使当时告诉了孩子谜底，我们只能是一笑了之。谜语之外的人情世故、社会百态，是一个孩子不能理解的。想到这里，我又略加思索，猜测了谜底，它不就是川江上船工用的“篙杆”吗？

　　于是，在外地工作的我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我还记得她的谜语。我把谜语念了一遍，告诉了我的答案。我告诉她，她的谜语不知不觉深植于我的意识里了。谢谢母亲，谢谢母亲的教育。

　　这时的母亲银发满布，眼睛昏花，疾病缠身，身驱佝偻了。听到我的话语，感觉到电话那头母亲的惊讶和激动。说她都忘了这事儿。对我一字不差地念出迷面很高兴。表扬我没有忘记这个谜语，肯定了我的答案的正确。还问我明白这个谜语的意思吗？我用颤抖的声音不停地回答：是的，明白。

　　如今，母亲去世整整十一年又五个月了。她美丽端庄的形象，大方得体的举止，亲切如花的笑靥，勤奋忙碌的身影，事无巨细的唠叨，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成为我心中不可替代的最神圣的形象。我为有这样的母亲骄傲。她的优雅气质、善良品格、情趣爱好，都深深影响着我。

　　此时，我很想很想我的母亲，止不住“珠泪满江河”。

2024年2月9日除夕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