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风枵汤,属南浔的“三道茶”之首。在当地,它有很多叫法:镬糍,最书面,特产包装上就是这俩字。糍,字典上的意思是用糯米蒸熟捣碎后所制成的一种食品。“镬糍”的名称,大概因意而来。但当地很少有人叫这名字。我也不太赞同这种叫法,因为凡叫“糍”的食品,都很厚重、劲道;“镬糍”俩字,笔画繁琐,这与风枵的轻脆飘逸完全不符;南浔古镇上的居民,大都喊它“风枵”。枵,意思是丝缕纤维稀疏而轻薄。和“风”字组合,就是指食品轻薄,风能吹起。的确,好的风枵,轻如鸿毛。但南浔周边地区,叫它“蛋底”。为何这样称谓,无从考证。我想,估计制作时,它位于锅底,就像蛋里的膜一样。名字有点拙,但很形象,制作风枵我们称为挞蛋底。</p><p class="ql-block">风枵,现在在景区随处可见,土特产里总有它的身影。但在它没成为特产之前,它也不是寻常物。它身份特殊,好像总与好事相连。</p><p class="ql-block">“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买肉……”这是北方的《春节童谣》。我们这里,过年习俗就是春节前夕,家家户户都要制作风枵。烧一大锅糯米饭,做上几大箩筐的风枵。春节里,亲朋好友来拜年,风枵就第一个上场。取一个青瓷碗,折入几片风枵,撒上白糖,冲入沸水,调羹一搅,白糖融于水中,风枵浮于水面,如云絮舒展。喝一口,甜糯香暖。等茶喝完,主客就开始一年的家常。这种场景是最常见的,几乎家家户户年年都要上演一回。</p><p class="ql-block">新媳妇将要临产,娘家就要送礼,俗称端蛋汤。这份大礼中,重头戏就是风枵,满满两大包,用红色大袱包着,娘家人用扁担挑着,送往女儿家,盛风枵的红包袱越大越显气派。</p><p class="ql-block">以前,毛脚女婿第一趟上门,丈母娘如果中意,就要用风枵加入鸡蛋招待。另外,办喜酒或建造新房子上梁,都要用风枵汤招待,以示祝福。</p><p class="ql-block">做风枵,不难,似乎成年人都会。但要做得好,村里只有几位老师傅才行。何谓好?风枵完整,跟镬一样;色白不焦;糍薄如蝉翼。一到年底,村里的几个老师傅,都要预约才能请到。我大伯阿进就是其中一个。</p><p class="ql-block">做风枵必须在乡下的土灶上进行。这种灶台有两口大锅,一锅烧糯米饭,另一锅做风枵。那大锅很讲究,得三天不熬油,锅底不刮灰。如果锅太油,米饭沾不上;锅太干,风枵取不下。锅底留灰,可以保证锅温均匀,不至于太烫,把风枵烤焦。那天的烧火也是个技术活,火候需要全程把控,配合师傅完成任务。平时煮饭烧水,可以任由孩子胡来;但那天烧火一般都是家中重量级人物稳坐灶塘前。柴火也讲究,不能用干柴,须用稻草配秕谷才行。</p><p class="ql-block">儿时记忆里,做风枵是一件极其隆重的大事。那天的晚饭特别早,因为灶台上要空出锅来煮糯米饭。厨房梁上那盏结满蛛网、布满油腻的15瓦灯泡,换成100瓦大灯泡。昏暗的厨房,一下子变得敞亮。两条长凳摆在灶台边,上面放着抹洗干净的大箩筐。穿着对襟棉袄的阿进伯带着他的锅铲早早过来等候。</p><p class="ql-block">灶台收拾干净,糯米饭煮透、焖好,风枵制作便开始了。那场面何其热闹!100瓦白炽灯照得屋子如白天一样透亮,灶塘里的火焰火红温暖,黑色的大铁锅冒着青烟。阿进伯先要查看铁锅,如果太油,他就掏出白萝卜,在锅壁四周擦拭;如果铁锅太新或太干,他就削一块猪皮涂抹。锅子问题一解决,才正式开工。</p><p class="ql-block">铲一撮米饭,放在锅底,操起一把铁饭铲,侧压着米饭,沿着锅壁,一圈圈由下而上顺时针涂抹在锅壁上。他一手掌心放在铲子顶端,灵活地把控着锅铲;另一手轻推铲柄,操纵着锅铲。锅铲像舞者一样,在锅壁上轻盈舞动,时上时下,时慢时快。所过之处,黑色锅壁上便被匀匀地涂上了一层蛋膜一样的东西,米白色,冒着热气,闪着光泽,散发着稻米香味。阿进伯嘴里不时向烧火人发出“火大”、“火小”的命令。当白壁涂到一定高度时,阿进伯操起刀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着锅壁炝起来,那速度如火中取栗,眨眼间,一张完整的风枵宛如一个白锅子出现在眼前,阿进伯把它倒扣在箩筐里。</p><p class="ql-block">灶台边站满了左邻右舍,所有人都像看表演一样,在热气腾腾中看着一张张风枵在阿进伯手中诞生。风枵滚烫,又薄又脆。无需冲泡,就干吃,也是美味至极。</p><p class="ql-block">做风枵是个体力活,灶台又烫,一会儿工夫,阿进伯就要脱掉对襟棉袄。数九寒天,他只穿着一件单衣上阵,依旧还汗流浃背。旁观者忍不住手痒,有时也想给阿进伯换换手。一小撮米饭,阿进伯可以涂好一张风枵;而手痒者几撮米饭下去也涂不满。当炝起时,风枵厚实得如一张大烧饼。有人便调侃:“看人挑担不吃力。”手痒者狼狈下台,后来者依旧前赴后继,他们开始自信满满,却最终都会败下阵来。</p><p class="ql-block">每一家做风枵,就像搭台演戏一样热闹。小孩子们最欢喜,可以就着这难得的明亮灯火跳橡皮筋。饿了吃烫风枵;如果能坚持到最后,还可以吃糖拌饭渣。那糯米饭渣在锅里至少被旋转了上千下,韧劲足,吃一顿,好几天都不会觉得饿。</p><p class="ql-block">制作蛋汤风枵就更有趣了。第一张风枵起锅时,女人们总要根据风枵底纹预测男女。那时我还小,竟信以为真。其实孩子生出来非男即女,命中率怎么猜都有一半,但我们就是那样乐此不疲,觉得这第一张风枵跟现在的B超一样灵。</p><p class="ql-block">南浔招待客人为何要喝“三道茶”?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疑问。小时候我也不止一次问长辈,有种说法比较中肯:风枵汤是甜茶,头茶甜一甜,表示一年甜到头,喜事重重来。第二道薰豆茶,是咸茶,寓意是结盐(缘)。盐缘,当地方言里读音相同,期待来年有个好人缘。这跟南浔当地新婚夫妻枕下放盐意义相同。最后一道喝绿茶,彰显的是一种人生哲理——平平淡淡才是真。</p><p class="ql-block">南浔的“三道茶”,喝的不只是一杯茶,是一份美好祝福,更是一种人生智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