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好奇: 啥不好的事儿? </p><p class="ql-block"> 大姨神色自若,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不清楚,或许是因为“沙飞事件”,给我戴上一顶不好的帽子,在别人眼里就是做了坏事。</p><p class="ql-block"> 我对“帽子”不感兴趣,对大姨口中的“沙飞”感兴趣: </p><p class="ql-block"> 沙飞是啥啊?</p><p class="ql-block"> 大姨看向我,嘴角露出微笑:沙飞是个著名的战地摄影家。</p><p class="ql-block"> 他怎么了?</p><p class="ql-block"> 大姨眼神迷离: 他死了。</p><p class="ql-block"> 怎么死的?</p><p class="ql-block"> 大姨神色凝重:你还小,我一时也说不清楚。那是突发事件…”</p><p class="ql-block"> 说到这儿,她的样子突然萎靡不振,一句话也不说了。</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自己惹了事,赶紧跑开,去薯窖拿红薯。母亲走时嘱咐我,洗几块红薯煮上。我差点忘了。</p><p class="ql-block"> 我去草棚里拿红薯,只见整个草棚只有一堆柴草,薯窖口的草帘子没了,窖口也没了。</p><p class="ql-block"> 奇怪,红薯放哪里? 我没多想,找不着就不找。</p><p class="ql-block"> 我也不敢回屋,就在院子里画格,玩起了跳房子。</p><p class="ql-block"> 母亲回来,看我玩耍,劈头就问:你给大姨煮熟红薯了吗?</p><p class="ql-block"> 我什么也不敢说,直愣愣的站着。母亲看我的样子就知道,她的嘱咐成了泡影:</p><p class="ql-block">“噢,对了,薯窖填平不用了。红薯就放在西下房窗台儿下,小棉垫子盖着的就是。忘了告诉你。”</p><p class="ql-block"> 我疑惑: 啥时填平的,我怎么不知道?霎时,脑袋里似乎又懂了些什么: 填平了就是没有了。有,也说没有!</p><p class="ql-block"> 母亲看我一眼:记住大人说的话就行,不要多嘴。</p><p class="ql-block"> 说着直奔屋子。一会儿出来让我去柴棚抱柴点火。我抱来柴火,同母亲在厢房里忙起来。</p><p class="ql-block"> 母亲做的面条很香。她给大姨在面条里放了一个荷包蛋。</p><p class="ql-block"> 大姨看着碗里的蛋说: 现在条件都不好,不要时不时的就对我特殊照顾,我很不安。</p><p class="ql-block"> 说完,她把荷包蛋夹起来执意要给我,母亲举手打掉了。荷包蛋又掉回大姨的碗里,溅起滴滴汤水。母亲与大姨瞪起眼睛对瞅着。瞅着瞅着,她们同时笑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也跟着笑。</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在家,那天公社原政府解散,成立了一个新的“公社革命委员会”。原公社书记靠边站了。新班子挂牌,需要联防队做好保卫工作。父亲带队做保安壮阵势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天晚上,还没睡觉,大门响了。父母同时警觉起来,迟迟不去开门。</p><p class="ql-block"> 大姨见状镇定自若的说:别管是谁,开门吧。我先到耳房去,既然是一场战斗,该来的躲不开。</p><p class="ql-block"> 父母面面相觑,忧心忡忡的点头,母亲同她去了耳房。</p><p class="ql-block"> 门外的人似乎知道了什么,不敲了。霎时的安静,倒觉得危险到了极限,我屏住了呼吸。</p><p class="ql-block"> “老肖!我是长根儿,你捣鼓啥呢?”</p><p class="ql-block"> 是铁拐李的声音。</p><p class="ql-block">我欲去开门,被父亲一把按住。比起说话,他更习惯用行动。</p><p class="ql-block"> 大门开了,他俩一同进来。进屋时,铁拐李的脸还黑着,见大姨没在,知道刚才自己敲门吓着他们了: 她没事吧?</p><p class="ql-block"> 母亲摇摇头:我去叫她。</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摆着手,一屁股坐到炕上。抬头看看他带来的那阵风,把煤油灯吹得飘忽不定,又猛地低头“哎”了一声。好像有块大石头压着他。</p><p class="ql-block"> “有嘛事儿就说,信不过我?”父亲的脸在灯影里只有半个。</p><p class="ql-block"> “这事真难办,我想了整整两天,还是觉得不好办。”</p><p class="ql-block"> 父亲看着他:“怎么,比咱在朝鲜打美国大兵都难?我就不信,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是不是暗里动摇了?”</p><p class="ql-block"> “动摇?信不过谁呢!可这次…”铁拐李还是半句话。</p><p class="ql-block"> 父亲急了:你想把我急死是不?</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抬头,父亲看到他的眼神纷乱无章,就没再追问。他知道铁拐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愁成这样。</p><p class="ql-block"> 县里的革委会冲咱公社革委会要人,公社革委会就找我要人。他们说张辉就在你家,限我三天…你别急,绝对不是你们走漏了风声…</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终于说出了来我家的目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被惊吓的不知所措。 </p><p class="ql-block"> 父亲却淡定下来:知道就知道。张辉是共产党的好干部。怎么着,她犯啥罪了?那样对待她,我就不干!我还是联防队长,我就不信他们敢到我家来拿人!</p><p class="ql-block"> 母亲不说话,眼睛在两个男人间睃来睃去。</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看着父亲,声音压制的从牙缝里挤出来:那是。他们要真动手也得问问我!</p><p class="ql-block"> 他又说:我猜他们不知道张辉在不在你家,他们是在试探。你想想,那天夜里,你我没有碰到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眼帘低垂,他仔细回想那夜的过程:</p><p class="ql-block"> 棉麻厂是解放后新建的,在县城边上。职工宿舍却是用解放前的一家大车店稍作改造而成。大车店本就破败不堪,大门缺一扇,离厂区有一段距离。晚上不供电,周围漆黑一团。铁拐李在院外望风。张辉早已准备好,自己轻叩了一下,就听到一声咳嗽,推门进去,一点都不敢耽搁,什么也没拿,扶着张辉就出来了。前后时间也就一二分钟,在路上穿过两个村庄没碰到一个人 。</p><p class="ql-block"> 他们不会知道。父亲心想。</p><p class="ql-block"> 他抬眼看着铁拐李: 你那意思是,他们探口风、看态度使的计谋?</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说:我也猜不透。听他们说,第三天才发现张辉不见了。满城打电话,问哪个单位最近开的批斗会,结果是机械厂汇报,说三天前在会上批斗她了,她晕过去后,派人把她送到棉麻厂的宿舍,就没有下文儿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听了松一口气,对着铁拐李瞪着眼说:这不没事儿嘛!</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摇头:我的肖哥哎,没有那么简单啊。此时非彼时喽?不比四清四不清那会儿。那些新上任的头,明显的都是狠巴儿,权力狂。你不知道,他们是声东击西,还是有什么幺蛾子,反正没憋好屁。张辉在这里,你得防着点儿,就怕哪天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儿。你我都得裹进去不算,怕是张辉的罪名更大了。但不管怎样,你我必得步调一致,事情会保险点。</p><p class="ql-block"> 父亲认真地点头没说话。</p><p class="ql-block"> 这时,大门突然“咣咣”响起来,屋子都跟着震动。所有人都紧张的瞪大眼睛。</p><p class="ql-block">父亲:怕啥?这是共产党的天下。沉住气,我看看是谁这样嚣张!</p><p class="ql-block"> 父亲黑着脸急匆匆向屋外走。</p><p class="ql-block"> 我听到父亲质问的声音如雷吼: 我的耳朵不聋,敲那么大声干嘛?!</p><p class="ql-block"> 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音: 铁拐李叔到你家来了吗?</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呢,我和他正合计村里民兵的事儿,找他干嘛。</p><p class="ql-block"> 父亲熟悉这个声音。他打门开,说话的正是本村民兵连长。枪带把他肩膀上的棉衣压出了一个凹陷。他的身边站着另一个陌生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看着他俩,堵着门口冲屋里大喊一声: 小李,有人找你!</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没等父亲的话落地,一瘸一拐的下了台阶。凭父亲那句不带名挂性的叫喊,他就猜出来有陌生人。他边颠边嚷:一个种庄稼的村户,闹鬼了还是要地震?</p><p class="ql-block"> 民兵连长不吭声。陌生人不客气: 你就是李长根。你的话有些含沙射影啊,你需要提高觉悟。这是革命的需要。</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走到门口嘿嘿一笑: 革命需要?好!你说这革命也关乎我?</p><p class="ql-block"> “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人人都要革命。”</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憨笑道: 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全乎儿,我挺滋润的。革就革呗。走吧,到我家还是去队部儿?</p><p class="ql-block"> 连长指着陌生人说: 李叔,这是公社革委会赵主任新来的秘书,他说主任要找你谈话。</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呵呵笑道 :好啊,好啊,那就去队部儿。</p><p class="ql-block"> 队部,就是村里的权力决策中心。是当地一大户被土改运动运出来的、青砖青瓦很有气势和年代感的四合大院。</p><p class="ql-block"> 秘书不急不躁一字一顿的说:去 公 社 革 委 会 大院。</p><p class="ql-block"> “行!”铁拐李昂头迈出门槛跟着他们走了。</p><p class="ql-block"> 父母的脸色变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自此,铁拐李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我家。春节过后,听说,他被革委会弄到学习班,再次提高革命觉悟去了,去了哪里不知道。新的村支书是小莲的母亲。她敢说敢干,由妇女主任,升到村支部书记。</p><p class="ql-block"> 很快,父亲也被公社革委叫去,回来时带着一个年轻军人和一个穿工装的陌生人。军人站在院子里,不肯跟父亲进屋。陌生人只好也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p><p class="ql-block"> 父亲见此,没有礼让,走进屋去,从被卷下取出他的长枪和一盒弹夹回到院子。他把枪端在手里,用衣袖上下擦拭一番,仔细打量。然后端在手里,咔嚓卡嚓的拉栓推栓瞄准——收枪,流水一样。</p><p class="ql-block"> 小同志,一把三八大盖完好无损,一盒弹夹五发子弹,一发不少,完整交给你。我也当过兵,我信你!</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看陌生人,直接面对站姿笔直的军人说了这番话。</p><p class="ql-block"> 军人一丝不苟给父亲行了军礼,接过枪和弹夹,神色坚毅的看了父亲一眼:“您多保重!”</p><p class="ql-block"> 说完,他转身朝门外走,把陌生人当作了空气。</p><p class="ql-block"> 那个人把气撒在了父亲身上:革命从来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你不要张狂!</p><p class="ql-block"> 父亲很淡定:不错,毛主席的这段话,我比你清楚。我学习这篇文章时,你恐怕还没从娘肚子里爬出来。这句话是毛主席在1927年<湖南农民运动报告>中说的: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小伙子,你多说了两个字: 没有‘从来’哈哈…这俩字用在这里合适——我‘从来’不张狂!</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父亲,谁能奈何?</p><p class="ql-block"> 他们走后,我害怕。关好大门抱住父亲:爸爸!</p><p class="ql-block"> 爸爸搂住我:不怕,我什么阵势没见过?打仗的时候,枪子不敢找我,只有炮弹不知好歹,可它对我也无可奈何。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垛起来得有城墙高了,我不还是活的好好的?</p><p class="ql-block"> 我很激动 “爸爸说得好。国歌里就是这么唱的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 …你和李叔叔打的所有仗,都是用赤胆忠心筑就新的长城。”</p><p class="ql-block"> 爸爸突然抱起我来亲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记忆里,这是第一次!</p><p class="ql-block"> 他放下我,抚摸我的头: 没想到,我的小闺女已经长大了,懂事了,我高兴啊!现在,我就算看不清枪子在哪里,更不怕了。不当联防队长,不操闲心,好好看护你们。</p><p class="ql-block"> 我更紧的抱住父亲。</p><p class="ql-block"> 晚上,夜深人静了。父母、大姨聚在耳房压低声吵了半天。大姨要走,不想连再累我家。</p><p class="ql-block"> 父亲讲个得失道理:你离开我家去哪里?你觉得他们只把小李“请到”学习班去、把我这个联防队长撸了、你走出这个家门就算完了?没有那么简单。战斗嘛,还是遭遇战,一波一波过。看这阵势,他们不是单单冲你来的,你就安心吧。不过,加一层小心没错。能保住的要不惜代价保住。否则不划算。咱们的军歌不是这样唱的嘛: ‘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不管什么情况下,咱们必须步调一致!</p><p class="ql-block"> 他们安静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对了。两天后的中午,我和父母三人正坐在一起吃饭。小莲母亲带着几个青年男女来到我家,他们胳膊上带着红袖标,上边的白字很醒目:县联控队。</p><p class="ql-block"> 时值夏天,小莲母亲上身着一件对襟灰粗布短袖衫,下穿一条白洋布染黑的裤子,一副严肃的样子。她的这副模样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和柔美,钢铁侠一般的对着父亲说:老王,估计你们两口子正当时不在家,所以趁吃饭来这里检查一下。</p><p class="ql-block"> 父亲挂起黑脸:随便。</p><p class="ql-block"> 小莲母亲也不客气:那好吧,有人举报你窝藏反革命分子,上边有令,我不敢违抗,看有没,好有个交代。</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脸色也不好看,我害怕,心里恨起她来。小莲在我的心里瞬间抹去:你是臭狗屎!</p><p class="ql-block"> 他们每个屋子都翻找。在父母房间迎门桌的抽屉里找到了父亲的两本发黄了的毛泽东选集,一个女的把书装进军用挎包。堂屋里,父亲自己做的橱柜,一眼到底,啥也藏不住。东里间,家具最大的就是放衣服也能当坐具的地柜。柜子没上锁,能藏住如我样大的孩子。他们打开柜子很认真的翻找每一个包袱,在一个碎花包袱里找出了父亲的三枚军功章和一个边边角角都已磨破、早就看不出颜色的军人证件。年轻的姐姐翻过来掉过去的看那证件,并打开,看着证件上发黄的照片,又看看父亲: 这是你吗?</p><p class="ql-block"> 父亲只“嗯”了一声。</p><p class="ql-block"> 发黄的照片上,父亲正值年轻。</p><p class="ql-block"> 他们又去了耳房,那里早已屋净床空。</p><p class="ql-block"> 东柴棚、西下房都翻了,没有找到特别的东西。他们站在院子里看着父亲犹疑不定。</p><p class="ql-block"> 父亲指着挎包说,那是我的东西,又不是炸弹,不违法吧。</p><p class="ql-block"> 小莲母亲平静的对着红袖标们说:“你们看,都翻透了,么也没有,我就说他家进进出出就那么三口人,儿子当兵在部队,没见过别人。那…那两样东西都是光荣的,你们要不就给他留下?”</p><p class="ql-block"> 一个脸盘圆润白净的小哥哥拒绝: 不行。 回去汇报,这也算是证据。证明我们来过了。</p><p class="ql-block"> 好像默许,谁都没说话。</p><p class="ql-block"> 小莲母亲是知道我家有红薯窖的,但她没说。</p><p class="ql-block"> 他们走了。父母的脸上并没有轻松的样子,反倒神色更复杂了。</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 class="ql-block"> 连着两天,他们默默做事,没有话说。大姨自然没有消失,她肯定就藏在红薯窖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家里不再有笑声,气氛压抑。我有时听到邻居家吵架,心都提到嗓子眼,慌的不行。夜里睡不着,脑子胡思乱想: 红小兵、红卫兵、联防队、联控队,革命委员会、这派那派战斗不止。他们都怎么了?</p><p class="ql-block"> 我爬起来,点上煤油灯给哥哥写信。刚铺好信纸,大门突然发出几声巨响。我惊叫起来。母亲穿着白色背心跑过来抱住我:别怕,没事儿。</p><p class="ql-block"> 她也在颤抖!</p><p class="ql-block"> 父亲穿好衣服走去院子。一边走一边大声嘶吼:土匪吗?!</p><p class="ql-block"> 大门打开的声音过后,一切都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母亲闻听,即刻松开我,疾步如飞的跑到院子: 大门敞开,只见门撑掉在地下,门插挂在半空晃悠…没有父亲,没有敲门人,整条胡同没有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我也惊恐的跑出去,看到母亲瘫坐在门口,我抱住她不撒手也不敢哭,浑身抖个不停。就那样呆呆坐着,好半天,母亲站起来,关上大门,搂着我回到屋里。</p><p class="ql-block"> 之后,好长时间,小莲母亲来家里同母亲坐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话:上边说,老肖放跑了省里下放到咱们这里的‘反革命分子‘ 张辉,犯了路线错误,被联控队送到采石场劳动反省去了…</p><p class="ql-block"> 哪个采石厂?</p><p class="ql-block"> 母亲惊慌失措。</p><p class="ql-block"> 小莲母亲温柔的看着她: 大姐呀,不知道。盼着好儿吧。现在哪儿都是战斗…</p><p class="ql-block"> 母亲呆呆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家里空荡,却格外的安静。就如这个家突然消失了一样,再也无人问津。</p><p class="ql-block"> 夜晚,大姨走出了薯窖。两个人说话,母亲的精神头好了一点。日子总要过下去,说到动情处,两个女人不是相拥而泣,就是各自沉默。</p><p class="ql-block"> 秋天,铁拐李从“学习班”回来了。村支书的头衔没有了,又成了“瘸拐李”。他啥都不在乎,说话阴阳怪气,无官一身轻。</p><p class="ql-block"> “舒坦!”他说。</p><p class="ql-block"> 一天夜里,他同大姨一起离开我家。走时,同母亲相互拥抱,嘴上挂着鼓励的微笑。</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几个月,瘸拐李回来了。此时的他,模样就如过了几十年,苍老憔悴。身上穿着的军装已看不出颜色,补丁摞补丁,被汗渍淹透了,散发着异味;手里拎着的一个破旧包袱瘪瘪的,看起来狼狈不堪。他看到母亲惊讶的表情,又看看手里的包袱,好像它就是一个无形的黑洞,一旦说出了它的归属,黑洞就会把整个世界吸进去。他愣着半天,犹疑不决。 </p><p class="ql-block">“老肖的…”</p><p class="ql-block"> 终于忍不住,他带着悲音说出了包袱的主人。</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眼睛一直盯着包袱。那包袱是陌生的,破旧的,没有颜色的。她没有听懂瘸拐李的话,直直的发呆。</p><p class="ql-block"> 瘸拐李见状更不知道说啥好。话没头没尾:嫂子,这件事让我明白:至暗时刻,你站对地方,微光也能照亮他人。总归…肖哥、你、你们全家做人,尤其是肖哥做咱们党的人,值了!我给他竖大拇指,给你竖大拇指,给你们一家竖大拇指!不管啥时候,要过好日子就得像肖哥一样,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做人做事。有肖哥这样的,我们不会输!</p><p class="ql-block"> 说罢,他把包袱轻轻塞给母亲。</p><p class="ql-block"> 母亲木纳的接过,眼睛盯住那瘪瘪的包袱,浑身不停的抖…</p><p class="ql-block"> 瘸拐李看着母亲的样子,心一酸,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哭腔,他急忙捂住嘴巴,扭过头去,不再看母亲。</p><p class="ql-block"> 沉默、压抑、绝望在空气里弥漫…</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会,瘸拐李忽然想起什么,手抖抖嗖嗖的从裤兜里摸出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桌上:嫂子,这是张辉写给你的信,里边有他们全家凑的两千块钱,也有她的地址。</p><p class="ql-block"> 母亲眼神空洞的看着那信封,茫然说:有地址好…我去找他…</p><p class="ql-block"> 瘸拐李一下冲到母亲面前扳住母亲的肩膀大声说:嫂子,你冷静一点,你看看我,你看看眼前的孩子们。咱们无论如何,要咬牙坚持向前走,总会雨过天晴。咱们就要看到新希望了!</p><p class="ql-block"> 瘸拐李的话,母亲毫无反应。她抱紧包袱,两眼直愣愣的看着窗外…</p><p class="ql-block"> 窗外,春天的阳光,在柿子树的叶子上不停地跳跃,它穿过枝丫的空隙,照进房内的光有些惨白。我看到母亲的胸脯在斑驳的光影里一起一伏,那看不清底色的干瘪包袱,也随着母亲的胸脯起伏。</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父亲再也回不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4/2/15日</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