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时刻(上)

牧野静风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 刘秀珍</p><p class="ql-block"> 那晚,父母的交流都在眼神里。吃完饭,父亲拉起小车出门了。</p><p class="ql-block"> 煤油灯,豆粒大的光,不时的闪烁跳跃。窗外,黑夜厚重,如巨大的窟窿。</p><p class="ql-block"> 母亲心神不宁,忽而摘耳细听,忽而凝视某个地方。我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p><p class="ql-block"> 半夜,有人轻扣大门,母亲一溜烟的跑出去把门打开。只见铁拐李站在门洞,父亲两手扶着我家小拉车的车把。车上一条灰不拉机的被子,裹着一个看不清男女的人。</p><p class="ql-block"> 星星,在云的漏洞里闪出微光。夜,不算太黑。</p><p class="ql-block"> 父亲看到母亲,忙腾出一只手堵在唇上。母亲会意,她轻轻卸下门槛,父亲抓稳车把,拐进家里。</p><p class="ql-block"> 母亲凑到车边,帮铁拐李扶起车上的人,他连被一同抱起,一瘸一拐的往屋里走。</p><p class="ql-block"> 母亲轻步跑在前边。</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原名李长根,比父亲小。他的腿,在朝鲜战场上受伤,骨头被炸碎了,治不好,成了拐子。回到村里,人们都称他“瘸拐李”。后来他当了村书记,人们叫他“铁拐李”,态度上变得亲近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看他们进了屋,抬高车把,冲我点头。</p><p class="ql-block"> 我明白,要把车轱辘挪开。 我急忙附身钻到车底,撅起屁股推着不听话的车轱辘东倒西歪挪到窗前的柿子树下。父亲把车厢靠在墙上,关好门走到屋里。</p><p class="ql-block"> 整个过程没有人说一句话。</p><p class="ql-block"> 母亲知道会有这事。她紧张的脸松弛下来,引着铁拐李,进了堂屋东里间多出的耳房。把人放好,父亲赶到。</p><p class="ql-block"> 母亲掀开被子,里面包裹的是个女人,她骨瘦嶙峋!</p><p class="ql-block"> 母亲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她把女人的周围清理舒坦。</p><p class="ql-block"> 女人看上去和母亲差不多年纪。她脸色蜡黄,短发凌乱,嘴角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她努力睁着的眼睛黯淡无光。看着面前站着的三个人,她想抬头,却猛烈咳嗽起来。</p><p class="ql-block"> “倒杯水。”</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父亲像灵猫一样转身出了耳房,很快就端着水进来了。母亲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把破旧的军用茶缸凑到她嘴边:喝吧。 </p><p class="ql-block"> 女人伸手接过:我自己能行。他们找不到我,会给你们添大麻烦。</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 千万不要这样想。都是队伍里的人,革命友谊牢不可破。你来我家,小李与老肖商量好的,先避避风头,他是村书记,信得过。</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和父亲急忙点头附和。</p><p class="ql-block"> 女人喝完水躺下: 恐怕他们会找我。</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 县城里戴上不好“帽子”的不止你一个,从城市里下放改造的也不止你一个。他们对哪个感兴趣了,就找哪个。放心,他们找不到这里。你别忘了,我们老肖家是红色革命家庭,保险着呢。</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完,出去端来水盆,把她的脸和手擦洗干净。又把盆端走,拿来医药箱。把听诊器按在女人的胸口慢慢移动,不时的叫她使劲喘气再慢慢呼出…</p><p class="ql-block"> 听完,她眉头不展,低眉垂眼看着女人: 心肺太弱了。你可能长期没怎么吃饭。</p><p class="ql-block"> 女人点点头: 轮流开批斗会错过饭点,没有饭吃…</p><p class="ql-block"> 一阵沉默。</p><p class="ql-block"> 父亲怅然说: 这势头比打仗还难琢磨,你明明不是坏人,却有“帽子”按在头上。这让人摸不着头绪。开群众大会就像一场战斗,大喇叭嗷嗷响,恋战的一方表面上看,是没脱胎毛的小青年,你打又不能打,骂也不管用,只能经受考验。</p><p class="ql-block"> 铁拐李挠着头: 就是。这文革也好,运动也罢,它是全民参与的一场新领域的战斗…冲哪里下手,谁是敌人?你摸不准啊。</p><p class="ql-block"> 母亲眉头紧锁,眼睛好像要冒出火花。但她努力表现出镇定: 我们医院还好点儿,白天都认真上班。晚上开会,院长自动躲一边儿,小心翼翼。谁在他根前出谋划策,他都点头儿,说自己在自省,不好发表任何意见。那些急先锋的头儿,总争着上台讲话,风头盛,嘴巴厉害。我看这世道要变…</p><p class="ql-block"> 父亲表情凝重坚毅,话说直接: 共产党花大代价打下的江山不会变。这点儿,我绝对相信!</p><p class="ql-block"> 又一阵沉默。</p><p class="ql-block">母亲出去给女人熬粥。当夜,他们把耳房小门一关,说到天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自从我家来了那个女人,家里的大门就经常关着。还把门插换了个新的,上边打了一个小洞,用绳拴上一颗铁钉,把门插上,然后别上那颗钉子,结实得很。在外边,无论你拿多么尖的刀子伸进门缝也拨不开了。除非跳墙进来。我家的院墙恰好很高。</p><p class="ql-block"> 母亲看我懵懵的样子,音低色厉地说: 晓岚,她是你大姨,在外边不许和任何人说家里来了人。更不许再往家里带小伙伴儿。听到没?父亲黝黑的脸色像涂上了一层蜡,僵硬如木刻的看着我: 如果因为你出了事儿,看我非打死你不可!</p><p class="ql-block"> 知道了。我漫不经心。</p><p class="ql-block"> “正经点儿!”父亲的眼神像刀子。</p><p class="ql-block"> “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p><p class="ql-block"> 我委屈,用子弹三连射一样回答。父亲无声的咧嘴一笑。</p><p class="ql-block"> 大姨?</p><p class="ql-block"> 别蒙我,但我知道这事很大,大到人命关天。</p><p class="ql-block"> 姥娘家,我有两个舅舅,一个大姨,一个小姨,他们都在石家庄的山乡生活。父母也可以在石家庄生活。但,全国解放了,父亲身上有伤,就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他不愿留在城市,选择回到冀中平原老家。他们在部队时就生了我哥哥晓晨,哥哥当兵去了。我还小,是父母跟前的调料包。</p><p class="ql-block"> 这个“大姨”我自然懂得那是虚构。她来我家是避难的。</p><p class="ql-block"> 深秋,天气有凉。“文革”已到第二年,闹得正欢。我们村,人多地盘大,是公社政府所在地。街道上的供销社、服装社、手工作坊属于公社集体管理。公社中学、小学都在停课闹革命。学生们不闲着,像着魔一样拉帮结派。派与派互相看不惯,打嘴仗,说急了,就进行派系战斗,恨不得把对方团灭。</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此有些恼火。他总对着那些冲着老师和“黑五类”叫嚷嚷的小愣头青们大发雷霆: 一个个屁孩子,胎毛还没退净呢,懂个啥?不干正事儿,瞎跟着起哄。胡闹,散了散了!</p><p class="ql-block"> 那些人,好像对父亲的态度恨得牙根疼,却又碍于父亲打过日本、打过国民党,还在朝鲜打过美国大兵。有军功章,还是公社安全联防队的队长,不敢把他怎样。</p><p class="ql-block"> 大姨没来我家前,我也加入了“红小兵”。跟着学哥学姐东跑西颠的游行撒传单,喊口号做演讲,参加各种批斗会,有时很热闹,心情飞扬;有时,台上被批斗的人,头上戴着纸夹糊上白纸的圆锥形大帽子跪着。帽子上,她(他)的名字打着大红叉,无论主持人问啥都不言语,掘得很。有不耐烦的人,上去就是一脚。那一脚就把不说话的人踹到了台下,高高的帽子从头上脱落滚到一边…</p><p class="ql-block"> 我害怕极了。回来跟父母学舌,父母的脸会变得难看。</p><p class="ql-block"> 没几天,父亲就不准我出门了。</p><p class="ql-block"> 我反抗:“我要革命!”</p><p class="ql-block"> “你割谁的命?”</p><p class="ql-block"> “革封资修的命!”</p><p class="ql-block"> “ 啥叫封资修,你懂不?”</p><p class="ql-block"> 确实,我不懂“封资修”是什么东西,就是愿意凑热闹:</p><p class="ql-block"> “革…反对革命的人的命。”</p><p class="ql-block"> 父亲斜眼看我:那就是割老子的命喽!</p><p class="ql-block"> 我嘟囔:你又不反对革命…话没落地,父亲就打了我。我不再吭声,不然,他还会动武。父亲的格言就是:听话,都是打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他看着我:“就你这样一个女孩家,疯疯癫儿癫儿的,眼看着就要长大,不老老实实好好学习文化,像你妈那样做个有一技之长的稳当姑娘,将来谁娶你。”</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话的语气软了。我急了: 爸爸说的是屁话!</p><p class="ql-block"> 父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又扇了我两巴掌。我的屁股火辣辣的疼,哭了。跑到屋里关上门大哭。</p><p class="ql-block"> 父亲则跑到学校红卫兵红小兵联合指挥部,指着坐在那儿的几个年轻人厉声说: 我不管你们谁负责红小兵的事,我闺女叫肖晓岚,山岚的岚,在五年级一班当班长。把我闺女的名字,从红小兵的花名册里勾掉,不许再招她回来!如果她再出现在你们这里,我就把这里给你们全砸喽,我说到做到!</p><p class="ql-block"> 我猜不到联合指挥部里的人,听到父亲的话是个什么样子,事后的所有活动,他们再也没有通知我。</p><p class="ql-block"> 后来,传出了父亲那天的态度被编出的一副对联:仗着吃老本为虎作伥,不立新功拖家人后腿。横批:洗心革面。</p><p class="ql-block"> 对于父亲,他们也只能干瞪眼的放个空炮。</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任何团体可参与,有种失落感。好朋友小莲告诉我:人家不敢接纳你,你父亲,还有你们一家又红又硬还很臭,他们对你们很仇视。</p><p class="ql-block"> 我更落寞。</p><p class="ql-block"> 大姨来我家后,父亲每天把大门一锁,提搂着我,跟着他不是去联防队就是去粉条作坊。要不就跟着母亲去公社卫生院。家里就跟没人一样。</p><p class="ql-block"> 我最不爱去卫生院,来苏水的味道让我老想呕吐。</p><p class="ql-block"> 晚上,母亲和我就睡在连着耳房的那间屋子,本来这间屋子是我自己的,大姨住在耳房,母亲也就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几天过去,大姨能走路了,面色虽然憔悴,精神却很好。晚上,她和父母一起说往事,似乎都很兴奋,就如小溪汇流到一条河里,潺潺流淌,浪花朵朵。从他们的聊天中,我知道大姨叫“张辉”,安徽人。她与我父亲同是华北野战军的战友,她是团政治委员,还负责战地医院的救治工作。</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他们聊到太原战役,情绪激昂,聊的甚欢。他们管阎锡山叫“阎老西儿。”</p><p class="ql-block"> 爸爸说话的语气最得意: 那时的阎老西儿,以为太原城有巨大的地形优势,那城内外大大小小一万多个水泥碉堡就是铜墙铁壁。结果,他百密一疏,那些碉堡只能阻挡轻型武器,他没想到我们主战用的是火炮,这下把他打懵了,没几天,他就撇下败军逃到台湾去了!</p><p class="ql-block"> 哈哈…</p><p class="ql-block"> 他们克制着极度的兴奋笑起来。大姨看着母亲说: 那时老肖还是小肖连长呐,带着战士们冲锋时,有一块炮弹皮钻到他裤裆里,战斗结束后,他被支前的民兵抬回来,就是我给他做的手术。当时我一看,我滴乖乖,弹皮不小不大,正好嵌在右边大腿根内侧,刚巧没有碰到动脉。弹皮歪斜着钉在那个小玩意儿上。差点要了他的小命根儿。</p><p class="ql-block"> 大姨说完,抿嘴笑了。母亲则放声大笑。这符合母亲的性格。父亲似笑非笑,扭过头去不做声。</p><p class="ql-block"> 大姨不说话的时候,她似乎在思考什么,神色幽暗,双唇微闭。灯光扑闪扑闪的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p><p class="ql-block"> 日子仿佛就这样过了,他们没有刚住进来时那样紧张,父亲让我留在家,陪大姨说话。</p><p class="ql-block"> 大门照样上锁。每当那“咔嚓”声传进我的耳朵,我就莫名的产生一种恐惧感。</p><p class="ql-block"> 大姨心细,她对我笑笑: 像监狱是吧。</p><p class="ql-block"> 我点点头:大姨,你害怕不?</p><p class="ql-block"> 大姨说: 我不怕。我同你爸爸妈妈还有你李叔叔都是部队的人,他们都是勇敢正直善良的好人。</p><p class="ql-block"> 我说: 大姨也是好人。嗯…他们为啥把您从城市弄到我们县的棉麻厂,你做过不好的事吗?</p><p class="ql-block"> 大姨微笑: 我不清楚。有人给我扣帽子,说我有做过不好的事…</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