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心解:你学武功学来做什么

高野海青

<p class="ql-block">文:狸夭夭 </p><p class="ql-block">来源:“移蛹之羽化”微信公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张无忌受朱长龄欺骗,从悬崖跌落,摔断了双腿,由此因缘,结识了蛛儿(殷离)。蛛儿去雪地探望无忌共计三次:第一次送给无忌两个饼,走的时候捉弄了他;第二次带去了很多食物,但触及到早年生活,二人不欢而散。第三次“探望”则是蛛儿想象中的“临终诀别”:由于杀了朱九真,她被六名武林人士联手围攻,预感自己难逃此劫,蛛儿提出临终要再来看看“曾阿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曾阿牛轻而易举,打发了来犯之敌,使蛛儿转危为安,问及详情,蛛儿感叹说:“总算好心有好报,若不是我记挂着你,要再来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早知你本事比我强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杀朱九真那鬼丫头了。”无忌听闻后,颇不以为然:“害过我的人很多,要一个个都去杀了出气,也杀不尽这许多。何况,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实他们也是挺可怜的。……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别人对你不起,你就去杀了他,那很不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被人坑害了之后,还要去体谅“他们也挺可怜”,这当然可以理解为佛教推崇的“慈悲”: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慈悲”并不一定指向解脱,因为“慈悲”有可能是虚假的、糊涂的。那么,我们如何评价无忌的“慈悲”呢?这是真实的“悲心流露”,还是少林空见、武当张翠山式的“滥好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他们也是挺可怜的……别人对你不起,你就去杀了他,那很不好。”仅仅从这些陈述,我们很难判断其中的“慈悲”是真还是假,因为这可能是一种逃避:受害者没有勇气表达自己的愤怒,他们用一种看似“崇高”的方式来遮掩了自己的(意志上的)懦弱,这是“武大郎”似的息事宁人(窝囊),而对于群体来说,他们是在用一种“软弱的善”来成就“顽强的恶”,于人于己,都不值得赞赏。这里的关键之一:受害者是出于无力而放弃了反抗?还是他们有能力反抗,却降服了内心的愤怒(或者根本没有生起愤怒)?显然,武大郎的“善”属于前者,而曾阿牛的“善”属于后者。另一个关键:无忌的“善”和翠山的“善”自然都不是武大郎式的,但父子两人的“善”有区别吗?以下,我们就重点讨论这个问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于无忌的“可怜论”,信奉有仇必报的蛛儿是难以领会的,她反问道:“你学武功如不是为了杀人,那学来做什么?”在《倚天》第一册的故事中,谢逊曾经质疑翠山的“善”:“行侠仗义有什么好?为什么要行侠仗义?”谢逊对翠山的诘问,与蛛儿对无忌的诘问不管在形式上,还是在内涵上,都是类似的:你在现实中提升自己的武力,但你不去“作恶”,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翠山和无忌给出了两个回答。回答虽然简单,但却显示了他们不同的思路与不同的胸襟,从中我们可以窥见:无忌彼时虽然年纪尚轻(20岁),但他的气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父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张翠山是如何回应谢逊的:“行侠仗义嘛,那便是伸张正义,使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这是一个非常勉强,而且毫无底气的回答。至于蛛儿诘问无忌的那个问题,翠山也曾经对谢逊表达过自己的看法:“咱们辛辛苦苦地学武,便是要为人伸冤吐气,锄强扶弱。”很崇高的感觉,是不是?无忌是如何回答蛛儿的呢?“学好了武功,坏人如来加害,我们便可抵挡了。”这个回答,似乎没有翠山那般“大义凛然”,但拙见以为,这种理解要比翠山高明很多。何以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忌的回答可以归结为一个要点:“抵挡侵害”;相应的,翠山的两则回答也可以归结为一个要点:“伸张正义”。若说无忌更加深刻,深刻在哪里呢?翠山追求的“正义”是一个抽象的东西,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作为概念,这是容易理解的,但下降到现实世界,哪些事可以算“善事”,哪些事可以算“恶事”,真的历历分明吗?翠山在面对“兼具善恶”之人(谢逊、素素)时,往往会败得一败涂地,这是为什么?因为他的道德观是生硬的:坏人是该杀的,好人是不该杀的。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有权力和能力去辨别好人和坏人?在翠山绝对二元的道德逻辑中,兼具善恶之人是无法被处置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坚持去分辨、去处置,这只可能产生一个后果:他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善恶原本就是一个光谱,如果没有智慧和勇气生活在灰色地带,强迫自己不断去拣择,强迫自己不断逼近“善”,那么,人的命运就会像伊卡洛斯一样:你被太阳(至善)融化了蜡翅,掉落在大海中溺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简单说,这是理想和现实的矛盾。翠山是生活在理想中的人,坚持用善恶的“概念”来分辨现实中的人与事,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存活太久的,虽然他看起来很美好。理想世界的原则是“道德是非”,现实世界的原则是“力量强弱”:我们不能将“是非”前置于“胜败”讨论(因为我们生活的是现实世界而非理想世界),我们只有先通过“力”决定“胜败”,然后才可以在此基础上论断“是非”。在翠山与谢逊的论辩中,翠山正是在这个问题上陷入了迷惘,随之暴露出他想要像神一样“主持正义”的全能自恋感,这也暗示,他的结局一定是一个悲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忌的高明处在哪里?他不追求“伸张正义”,因为多年的江湖生活让他认识到:现实中并不存在“正义”,“正义”只是一种理想;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放弃理想,而是我们必须充分领悟到,被标榜的“正义”往往不是“正义”。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中人,如昆仑派何太冲辈,谁不号称“正义”呢?可是谁又真的在“行侠仗义”呢?你当然可以期望,但你不可以将其设定为你的人生目标。无忌往来穿行于善恶,他早就看透了“伸张正义”是个虚妄不实的追求,但翠山到死也不明白。这是无忌的第一个高明处:他知道父亲的追求是虚幻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个高明处,无忌将“学好武功”的目的确立为“抵挡侵害”,这意味着什么?这说明在无忌心中,自我界限是相当明确的(至少比翠山明确得多,不遇见“漂亮女人”,他基本不会犯糊涂)。他知道将世界划分为“我的世界”和“别人的世界”,“武功”的作用就是“捍卫我的世界”;而对于翠山而言,他将“武功”的作用理解为“伸张正义”,这实际上是“进入别人的世界”,姑且不去讨论“进入别人的世界”是好是坏,我们仅仅对翠山提出一个质问:你知道“你的世界”和“别人的世界”是两个世界吗?和他的武当派同仁一样,翠山是非常缺乏界限感的,所以他总想“行侠仗义”。根本上,武当诸侠的所有行为都称不上“善”,他们只是带着各自的“救世主情结”去完成一场又一场的“集体自恋”。但无忌不是这样。他知道自己不是上帝,只是一个平凡的个体,他所能做的,只是用自己学到的武功“抵挡侵害”。这个回答看起来很low,但它体现出的精神境界,比翠山高了不止一星半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读者通常认为,张无忌没有英雄气概,这可能因为,他是很“现实”的,没有“崇高”的理想。这样的人生看起来很平庸,但很难演绎。分清理想和现实,原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我们或许会认为,无忌不讲“是非”,他与“魔头”为伍,他与“鞑子”恋爱。不过,这些不是因为他没有“理想”,而是因为他充分尊重“现实”。我们也会奇怪,这等平庸的人居然有如此精彩的人生际遇,竟能习得无上神功,但这只是因为:作为脚踩大地的人类,你在多大程度上尊重了现实,现实便会给你多大的力量,让你去应对人生中的种种困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曾经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倚天》的主角不是张无忌,而是张翠山和张无忌两个人,无忌是“进化版”的翠山。当然,他看起来要比翠山幸运。他们命运的不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人生态度,无忌的优胜之处,即在于他看到了一个真谛:幸福人生的密码实际隐藏于两个词当中——“力量”和“界限”。</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