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年

唐克雪

<p class="ql-block">  年夜饭,烟花夜,人声歌声声声入耳,烟味火味味味暖心。年年岁岁情相似,岁岁年年景不同。旧岁虎尾兔首,疫情汹汹;今年兔尾龙头,股市暴跌。天灾人祸,阻不了过年的激情,回家的人们,像一股股山隔不断的溪流,穿山越岭,走过风雪,跨过坎沟,汇聚家乡。</p><p class="ql-block"> 千百年来,徐夕夜,一家人团聚,做一桌可口饭菜,是中国人辛苦一年的愿望。</p><p class="ql-block"> 我特意将今年同去年的年夜饭做了对比,十菜一汤,一个主菜,整鸡高汤,绕着鸡汤,十个佐菜,多了我特意加入的家乡酿豆腐。桌旁人,少了陪新婚媳妇回新疆过年的大儿。</p><p class="ql-block"> 饭后到小区广场放烟花,品种应有所不同,但抓在手里的,蹿上空中的,声响与色彩,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欢呼声也相似,略有不同的,去年点火者是大儿,今年是儿他妈。我的角色没变,端着舍不得换的小米老手机,给沉浸于斯的家人拍图留念。</p><p class="ql-block"> 初一,接过岳父岳母的新年利市,给孩子们发昨晚忘了的压岁钱,通过微信与远在新疆的大儿子视频,不知他如何发现我这当爸的脸色多严肃,我问是吗,告知:我在考虑,这个年,该不该给大儿子发红包,你长大成家了。又让他请出儿媳,与家公互道过年新禧,还用同样语义,说你们长大了,就没得红包啦,准备下个春节,带孙子回家拜年再领压岁钱吧。</p><p class="ql-block"> 初一,到岳父岳母得政府红利分来的公租房,吃了个午餐和晚餐,回来晚了,没放烟花。</p><p class="ql-block"> 初二,天晴了,有了阳光,脚有些痒了,在小区里跑了一圈,早餐后带俩小朋友去鱼塘钓鱼,花了五百元,也花了一整天时间,仅小儿钓上不足一斤的鲈鱼。</p><p class="ql-block"> 今儿初三,早起,继续在小区小跑,早餐后,岳父陪小儿下棋,午后,妻带俩小朋友去看电影,我忽地意识到,年很快就又过完了,有些感动,更多感慨,牵神扯骨的。</p><p class="ql-block"> 过年!过年!过年!</p> <p class="ql-block">  “过年”是民间提法,官方称为春节假,放假五天,通过调休,同国庆节一样,达到七天,让上班的人拥有一个完整的假期,从徐夕,到初八,与家人团聚过年。</p><p class="ql-block"> 我懂得“过年”的时候,“春节”从农历十二月就开始了。一进入十二月,除了生产队里的正活,家里的副活,像准备过年灶里烧的,火塘取暖用的,我们这些孩子也得参与。周末,我经常扛着锄头,到后山挖柴兜,砌到阳台上;晚放学,到溪边谷地找猪菜,为猪圈那头过年猪准备最后的晚餐。</p><p class="ql-block"> 大约在十二月中旬,某个凌晨,猪绝望的叫声划破黎明前的黑暗,被叫醒的我们一个激愣,跳下床,直奔地坪,那头朝夕相伴的过年猪,这时已躺在地,大人往它身上泼滚水刮毛破肚……</p><p class="ql-block"> 这头过年猪,通常在三百斤左右,家里大概留个五分之一或更多一些,其余拿到二塘墟卖。卖得的钱,除了一年的开销,就得计划着过年时,给一家人穿新衣、戴新帽、穿新鞋。</p><p class="ql-block"> 当然,从这一天开始,我家地坪的竹竿,挂上一串留待过年的腊肉。肉上的猪油被太阳晒得滴落坪子,石灰地上油渍斑斑,没有邋遢感,满满的幸福,因为某日砍柴回来晚了,匆匆饭后,还得上山干活,我妈就会在饭面上蒸一块腊肉,饭熟,揭开锅盖,满屋都是腊肉香,切成薄片,伴些许晒好的豆酱,对于我们这些平常日子几乎与肉绝缘的农民孩子,这几乎就是过年了。两片薄肉下肚,下午的活再苦再累,都值的了。</p> <p class="ql-block">  然后就到腊月卄四祭灶王爷。民间讲法,这一天灶王爷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这一家人一年的善恶,以便玉皇大帝行赏罚。</p><p class="ql-block"> 窃以为,这其实是与过年密切相关的一个活儿。经过漫长的一年,乡下人家的灶屋,长年烟熏火燎,屋梁上挂满丝丝缕缕的灰网 ,灶台甚至正在煮菜的锅,冷不丁就会落下一块黑乎乎的积霉,过年了,总得打扫一番的。</p><p class="ql-block"> 那时左邻右舍的女人们,都会扎草结,戴头巾,将灶台上、屋梁下的烟灰,扫落。烟灰落到灶台、地面,扫进灶肚里,或用箕畚,装到地坪外的角落,连同地坪各个角落、阴沟、阳沟里打扫出来的垃圾,烧成灰,倒到粪屋的猪粪上,与猪粪混成来年种地的基肥。</p><p class="ql-block"> 从这一天开始,洗洗洗,成了每一家过年的重要活计。存放楼台一年的蒸笼和竹篮要洗,准备过年时蒸年糕做水浸粑;洗桌椅洗窗户,家里窗明几亮,明年财神才来;连床上的稻草,都新结的垫子,再破旧的被套,也用茶麸水煮过洗过,晚上睡觉,没了跳蚤,满屋新香。</p><p class="ql-block"> 这样,祭灶之后的几天,我们的日子虽然还在为年夜饭和大年初一做准备,但过年的氛围已然形成。</p><p class="ql-block"> 从这时开始,每个人都似乎进入最知礼的文明状态,大人讲话,虽还是大声大气,好像总怕别人听不到,但你读不到吼声后面的恶意;孩子们收敛好玩贪睡,尽最大可能做大人帮手,以便过年有一顿有肉的饱饭。</p><p class="ql-block"> 然后到徐夕了。这一整天,大人都在准备年夜饭,杀鸡宰鸭剖鱼,每家每户都热气腾腾,炊烟袅袅。袅袅炊烟下,常有孩童,手里拎一块带肉骨头,从巷北走到巷南,又从巷南晃到巷北,每一处有孩童玩的地方,都会啃着猪骨小站一会。他们一般舍不得一下吃完,会抓着这块骨头四处炫耀,直到把最后一点骨缝里的肉丝清理完毕,才依依不舍回家,当宝物藏到狗也找不到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在我家,我妈是主厨,我爸有缚鸡之力,但无杀鸡之武,因此他只负责做荔浦扣肉。我忘了我家杀鸡宰鸭或剖鱼这些活儿,是不是我妈做的,但我记得不敢杀鸡的我爸做的荔浦扣肉,削芋头、煮、炸猪肉,两片肉夹一块芋头,在特意调制的酱料里一裹,列队碗里,放年糕上蒸,年糕熟,扣肉也成了。我爸为彰显这唯一厨艺,一做就做十五碗,从初一吃到十五,每天一碗。有时来了客人,摆一碗上来,算是主菜。</p><p class="ql-block"> 不知是那年代缺肉,还是我爸的扣肉的确做得好,孩童时的年夜饭,我第一印象是我家迁入新居那年,我妈将一只子鸡塞进猪肚煮(这是我第一只吃猪肚鸡),其次更为久远的,便是我爸做的荔浦扣肉了。</p><p class="ql-block"> 做年夜饭的同时,大人会腾出手来,让小孩帮着贴对联,贴门神、贴年画。我家的对联,是我父亲亲力所为。父亲是我们那一带非常有名的读书人,读了四年小学,就考上首届官办平乐中学,一手毛笔正楷,犹似刻印。徐夕这天,常常在地坪摆上八仙桌,研制墨水,先为自家写好贴上,再为左村右寨慕名而来的村民,常常写一幅对联,索联者便送一块腊肉,或给个一角两角不等的小红包。八十年代我读大学那几年,春节回家,为筹往返路费,跟父亲到二塘墟卖对联,父亲现场写,我现场卖。联子现场拟就,有大众喜闻乐见的,有以买者寨名或姓名开联而成的。卖了对联,凑够路费,有余,则买年夜饭家里没备但又必须的,像油盐酱醋,红糖腐乳,鱼、牛羊肉、红薯粉丝,乃至蒜苗、芹菜,使年夜饭更为丰富。</p><p class="ql-block"> 即便是最穷的年代,我家的年夜饭,通常备有十二道菜,一个汤。汤一般是鸡汤,鸡炖出味后,整鸡捞出,先到庙里供神,再回家供神龛先祖。供完后,或重回汤里,或加上生姜八角焖成另一道大菜。这一汤十二个菜,我们盼了一年,但一半都吃不到,因为此前已吃多了年糕甜粑,甚至提前尝了爸爸的荔浦扣肉。因而,徐夕大餐,往往最隆重的,是饭后一边尝甜食,比如汤圆,一边等大人吃饱喝足,坐火塘旁,让孩子排成队领红包。</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领红包的情景时,我哥、我姐都已是家里的劳力,他们似乎不需要红包,或无须领红包的仪式。这种仪式,只针对我和我弟。我在前,我弟在后,站爸妈面前,先合掌作辑,三躹躬(好像还有过跪下磕头的),祝福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家里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之类,领得压岁利市,一角五分的不等。</p> <p class="ql-block">  然后是大年初一,起床穿上新衣服,洗脸早餐。初一的早餐通常是油茶、水浸粑、印子粑,水浸粑,碗底会压一块年夜饭上没吃完的腊肉或扣肉,咬一口,香上脑门;</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我会带着我弟,到本家叔伯处拜年讨利市。这些利市,五分或二分不等。</p><p class="ql-block"> 初一晚餐,是徐夕年夜饭的继续,但会有一个新汤,一碗新菜。新汤一般是鸡肉汤里加一把蒜苗,新菜则是徐夕供神用的鸡或鱼,寓意鸡汤常青,年年有(鱼)余。</p><p class="ql-block"> 初三,孩子们就去外公家拜年,爸妈则在家里,等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孩子来拜年。</p><p class="ql-block"> 最喜欢到石龙村外公那里拜年。外婆去世早,我没见过,外公身体不好,家里氛围不很融洽,但舅舅是师范生,楼上有书,吃饱饭,我就会爬楼上,读舅舅装进木箱子里的书,有时一直读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元宵一过,大人们开始一年的忙碌,舅舅去沙江小学教书,把我送到石子埠,我走石子埠回家,舅舅则沿省道,回他的沙江小学……</p><p class="ql-block"> 当兵后,战士生命属于国家;成家后,春节属于父母妻儿。父母在,不远游,时光匆匆,春节也匆匆,六十甲子回头望,属于我的春节,寥寥无几。</p> <p class="ql-block">  其实,也是这两年,才知晓,中国人“过年”,寓意远比我理解的丰富。</p><p class="ql-block"> 去年过年,新冠疫情惊魂未定,不知在哪个平台读到一则有关“年”的解注,“年”是肉食类猛兽,年底,山中食物少,闯入村来。猎食人与牲畜。人兽斗智斗勇,人们忽地发现,“年”怕红色、火光、响声,于是徐夕日,便在门旁挂红色桃符,敲锣打鼓放鞭炮,“年”吓得跑回深山,人们则相互串门道福,通宵达旦,第二天更是耍龙舞狮,迎接新年首日。</p><p class="ql-block"> 还有种较为官方的解释,“年”来自农业,古时人们把谷的生长周期称为“年”,“年,谷熟也”。在夏商时代产生了夏历,以月亮圆缺的周期为月,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每月以不见月亮的那天为朔,正月朔日的子时称为岁首,即一年的开始,也叫年,年的名称从周朝开始,至西汉正式固定下来,一直延续至今。</p><p class="ql-block"> 古时正月初一称为“元旦”,又名元日。元,万物之始;旦,元日第一缕阳光,元日与元旦同义。古人留下不少“元日”诗,最著名的恐数王安石的《元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爆竹声中一岁除,</p><p class="ql-block"> 春风送暖入屠苏。</p><p class="ql-block"> 千门万户曈曈日,</p><p class="ql-block">  总把新桃换旧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元日”已知,爆竹,原指古人烧竹子时竹子爆裂的响声,用来驱鬼避邪,后来演变成放鞭炮;一岁除,指一年已尽;除,逝去;屠苏,指屠苏酒,饮屠苏酒是古代过年时的一种习俗,大年初一全家合饮这种用屠苏草浸泡的酒,以驱邪避瘟疫,求得长寿;桃,指桃符,古代一种风俗,正月初一人们用桃木板写上神荼、郁垒两位神灵的名字,悬挂门旁,用来压邪,慢慢演绎成后来的春联。可见我们现在的过年习俗,从王安石所处的北宋,便很清晰了。</p> <p class="ql-block">  王安石是北宋改革派官员,官列宰相,从诗中能读到他新年的踌躇满志。他的同时代诗人晏殊的《壬午岁元日雪》,却是以新年元日的寒冷孤寂,衬托自己碌碌无为、壮志难酬之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千门初曙彻星河,飒洒貂裘润玉珂。</p><p class="ql-block"> 向兽樽前飞絮早,景阳钟后落梅多。</p><p class="ql-block"> 无声暗重琼林彩,有意微藏璧沼波。</p><p class="ql-block"> 三殿端辰得嘉瑞,不须庭燎夜如何。</p><p class="ql-block">  诗以抒情言志,可见古代诗人们,在“元日”这种万众欢腾、耍狮舞龙的喜庆氛围之后,也有着现代人难免的欢喜苦恼。</p> <p class="ql-block">  年前,不知哪条神经起作用,想起装着过年印象的老屋。老屋门前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巷,巷子往北是小溪,向南也是小溪;往东是坐山的莫姓人家,向西的也是莫姓人家。我一户唐姓人家,插在其间,倍显孤单。尤其是大年初一,莫姓人家孩童成群结队走东家去西家,讲句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而我则要跨过小溪,到唐姓聚居的中央村,才能凭这句祝辞得个红包。</p><p class="ql-block">  问我哥。我哥告诉我,这老屋是我们往上五代的太祖公从莫家先人手中买来的。我哥后来拍了我父亲写的家族小传,才发现,不仅我的太祖公是买得起房的财主,到我父亲这代,若不是我伯父趁我父亲到桂林读书时赌去他弟名下的三分之二田地,我家也肯定像文革时被民兵活活打死的小叔,划成地主。那么就不会有这篇回味过年的短文了。</p><p class="ql-block"> 到我知道过年有新衣有饱饭还有肉吃时,年过完后,吃饱穿暖的愿望,就是又一年的辛勤。那个年头,官家给乡村的指令是“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一户人家养几头猪,几只鸡,种多少菜,都给你计算好,菜园超出一寸,都当资本主义温床铲除,不听指唤,民兵就捆走当家的,游村批斗,严重者以投机倒把罪关进劳改房。那年头的乡村,交完公粮交双超粮,交完双超粮的农民,过年时暴吃几天,往往有三至五个月的青黄不接。</p> <p class="ql-block">  孩童时的过年记忆,是大办食堂后,革文化命前,官家给予乡村“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短暂的几年,到了“文革”,这一切都随“革命化春节”化为乌有。跟孩子们讲,我年轻时,除了过年,直到当兵到柳州兵站,才有饱饭吃的记忆。这一点,下一代不可想象,当然就无法理解。</p><p class="ql-block">  随父亲到二塘墟卖对联过年凑返校路费,当然也是官家允许农村包田到户的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让我这样的农民后代,拥有一丝机会,通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式的高考读大学,以个人能力换来命运一次改变。否则,即便为国家出生入死守边数载,我还是只能站家乡后山的黑土坡,遥望官家和他们的子弟,穿官袍大块吃肉,满屋灯红酒绿。</p> <p class="ql-block">  龙年之首,花甲之后,回首望,六十多个日出日落,虽然今天的太阳,并不比昨天的灿烂,但昨天阳光下的阴霾和明媚,以过年的形式,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 于是,便无比珍惜今天的拥有,担忧明日的晴朗。</p><p class="ql-block"> 于是,深感老祖宗们对人生的许多告诫,如儒家的“己所不俗,勿施于人”,又如道家的“道法自然”,国有道,道无为,法自然,社会自然会依最好状态,向前。犹似人们历经千辛万苦:也意无反顾回家,过年。</p><p class="ql-block"> 我甚至想,这些年许多不尽人意的事儿,或是老天所赐之非寻常礼物,告诫人们,生活不如意多,人会想法儿活好。</p><p class="ql-block">  苍天有道,法自然为妙。</p><p class="ql-block">  妙哉!妙哉!</p><p class="ql-block"> 是为过年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