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通过敞开的家门走进院子的时候,老两口儿正在堂屋包饺子,老头儿擀面皮,老太太包馅儿。太阳透过院子里两棵光秃秃的老榆树,把明亮温暖的光洒在两个人身上,光影相随,明暗交错,这般温馨宁静应该是岁月的沉淀。温暖的阳光也像院子里养的鸡、种的树一样成为了不可或缺的温顺的一分子。</p><p class="ql-block">我轻轻走上前,喊道:“娘!”父亲抬起头,先是一愣,接着笑道:“来了,怎么不先说一声。”</p><p class="ql-block">母亲顺着父亲的眼光慢慢扭过头,当她看见我时,眼睛一亮,眉毛往上一挑:</p><p class="ql-block">“哎?小子回来了!”</p><p class="ql-block">从初中起,我就开始住校,那时候是每周回家一次,高中三年,每月回家一次,大学四年,每学期回家一次。每次过完周末或者假期结束,要返校了,我都是愁眉苦脸,闷闷不乐,母亲总是一边帮我收拾东西,一边安慰说:“没事,很快就回来了,一天一天的,快着呢——到学校好好学习啊。”每次放假或者过礼拜天我回家,都没有提前跟父母打过招呼,一是想给他们一个惊喜,二是因为起初家里也没有电话,联系起来也不方便,后来虽然家里装了电话,再后来大家都有了手机,但是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却成了习惯。有时候,我回家,见到母亲正在洗衣服,她甩了一下手上的肥皂沫,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抬头看见我时,眼睛一亮,眉毛往上一挑,笑着说:“哎?小子回来了!”</p><p class="ql-block">有时候,母亲正在和煤,她拿着铁锹,铲了一大锹碎煤放到搀着胶泥的水池里,一抬头,看见我出现在她面前,她眼睛一亮,眉毛往上一挑,笑着说:“哎?小子回来了!”</p><p class="ql-block">有时候,母亲正拿着簸箕簸玉米,玉米放的时间长了,生了小虫子,母亲簸一会儿,再用手来回翻几次,拣一遍;有时候母亲正把搭在晾衣绳上的暖融融的被子抱回屋里;有时候母亲正端着一瓢米准备下锅做饭……</p><p class="ql-block">她看见我,总是眼睛一亮,眉毛往上一挑,笑着说:</p><p class="ql-block">“哎?小子回来了!”</p><p class="ql-block">每次离开家,她送我出门,总是感慨道:“这一天天的,过得快着呢!”直到有一次,她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说:“哎!看你头上的白头发——小子,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吧。”我猛地一惊,这才意识到母亲老了:驼背,粗糙的双手,手背上以及脸上星星点点的老年斑,满是皱纹的脸,稀疏的白发——这分明就是千万个老态龙钟,暮气沉沉的老人中的一个。</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父亲年轻的时候脾气很不好,他经常因为家里的一些琐事而发怒,记得有一次我和母亲在地里摘棉花,因为回来太晚没来得及做饭,父亲反锁了家门,我和母亲叫了半天,父亲吼到:“饭也不知道做了,你死到外面吧。”后来,街坊邻居都来了,一块儿帮我们叫门,父亲才开了门,邻居们有的安慰母亲,有的数落父亲,好一阵子才各自散去。母亲急忙到厨房做饭,父亲还是没有罢休,仍在院子里吵嚷,母亲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我坐在她身边,默默地拉着风箱。我怨恨父亲,心里咒骂着父亲,我甚至非常向往“母子相依为命”的时光。我曾经问过母亲:“你怎么就嫁给了他这样的人,个子不高,脾气不好,也没啥大本事。”母亲只淡淡地说:“你爹当过兵,你姥爷说,嫁给革命军人,光荣。”</p><p class="ql-block">吃完饭,母亲收拾碗筷,去厨房洗碗洗锅,我跟过去帮她端水,她洗了碗,把锅里的水一勺一勺舀出来,倒进去清水再洗一遍,我在一旁站着看,她一遍舀水一遍说:“小子,你可不能恼你爹,他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他干活总是勤快的,家里的钱大部分不都是他挣的,在外外面打工,卖菜,年跟儿卖春联,大家不都夸他能干嘛,没有他,咱这个时光也过不下去。”</p><p class="ql-block">近几年,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先是眼睛模糊看不清东西,到医院诊断的结果是青光眼,后来胃口也不好,总是反酸水,腿也不好,疼起来路也走不了。父亲就领着母亲四处求医问药,打听医院、挂号、陪护,父亲总是尽心尽力,对待母亲也是态度温和,全没有了以前的戾气。他总是说:“你妈,这辈子不容易!”</p><p class="ql-block">父亲被征服了,征服他的是岁月,也是母亲。</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去年三月份,母亲觉得脖子不舒服,吃东西难以下咽,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淋巴瘤,手术后病理报告说是恶性的,需要化疗。父亲一听就傻了,他忙拉着医生的手,颤抖着声音哀求道:“这个得治啊,医生,得保住命啊,钱不是问题,我卖房子卖地也要凑起来。”</p><p class="ql-block">一年来,母亲共做了8次化疗,每次去邯郸住院,都是由父亲精心陪护,最后一次化疗结束已是农历腊月十六,父亲给我打来电话,兴冲冲地说“这次输液非常顺利,下午四点多就输完了,医生说你妈康复的特别好,基本上没啥大事儿了。”我问他:“输完液你们就回家吗?”</p><p class="ql-block">他说:“你妈说不着急回去,快过年了,她想在邯郸转转,明天上午回家。”</p><p class="ql-block">“我妈走累了,你搀着她点儿,她的腿不好。”我说。</p><p class="ql-block">“我知道,放心吧!——就这样吧。”他挂了电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