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您说您醒不来了

阿蕙

　　正月初一动笔，断断续续，写了将近一个月。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母亲！表达我始终无法释怀的无奈与愧疚！

　　妈，我做了这么多好吃的，您却吃不到了。

　　妈，我刚刚又放严凤英的《天仙配》，您却听不到了。

妈，天晴了，气温回升的很快，您却再也没有机会在自己的院子里晒晒太阳。

　昨天是除夕，也是您的生日。妈，您没有撑到这一天！

　　在自己敞亮的房子里热热闹闹吃顿团年饭，享儿孙绕膝言笑晏晏，隔壁邻舍来来往往嘘寒问暖。妈，这么简单的快乐，您多久没享受过了！

19年清明，您随妹妹去了广东，帮她看出租房的门。言语不通，终日枯坐，您总是打电话说想回来，说自己没人说话，太孤独。您衰老的那么快！曾经饱满的面颊，变得松弛；曾经浓密的头发，渐渐稀疏花白；曾经娓娓的交谈，开始词不达意……

20年，21年，22年，因为疫情，因为忙于生计，也因为觉得来日方长，妹妹没有送您回来，我和弟弟也没能去看您。

去年暑假，我和您女婿去广东看您。妈，那是一段多开心又令人心酸的时光！“泥瓦匠，住草房；卖油娘，水梳头”。为了多挣一点钱，妹妹把好的房间租出去，她住在顶层阁楼，您住在一楼后面一个狭小阴暗的房间。为了帮孩子，您背井离乡。住不了家里宽敞明亮的楼房，听不到熟悉的乡音，吃不到家乡便宜的萝卜白菜，盼不到儿子姑娘经常的看望……

　　我们的到来，让您多么激动！您每天颤巍巍的佝偻着腰，紧紧的抓住扶手，从门房挪到楼上我们临时住的房间，又从楼上挪到楼下。我们一起吃饭、聊天，或是静静的坐着。有时候，我们去周边转转，回来的时候，您总坐在门外，看着巷口，等着我们。

　　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半个月的时光转瞬即逝。我们要走了，却没把您接回来！湖北冬天太冷，我们想等过年后，暖和了再接您回来。我们回来后，您好几次打电话，都说自己坐在门口，看着巷口，好像还能等到我们转过来。我就哄您：您好好等着，我们过年就来！您儿子孙子也来，接您回去！外孙子也来，接您到北京看天安门……

妈，您没能等到过年！

　　10月中旬的一天，您中风了。妹妹把您送到勒流医院治疗，一周后，基本稳定下来，您出院了。妹妹为了照顾您，上了一个月夜班。她把您照顾的挺好，喂饭、换尿不湿、擦洗。您也在慢慢的好转。一个月后，您可以自己翻身，甚至可以艰难的拿勺子，自己吃饭。我们乐观的想：也许过了年，您就好了！

11月底，我们商定妹妹把您送回来。一是担心您万一再住院，那边费用太高，回来有新农合做保障；二是担心万一有什么事，回老家也好办一些；三是妹妹一直上夜班，白天独自照顾您，时间长了也力不从心。

　　世事难料，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您回来前夕，我因身体不适，做了心脏微创手术。您回来的那天，我没能去火车站接您。弟弟原以为扶着您，你可以自己上厕所，结果发现您不能自理。托小姨在村里打听，有没有人能照顾您。可村里五六十岁的大妈大姐，不愿意挣这个伺候人的钱；年龄大的，自理都成问题，更不用说照顾您了。没办法，只能把您送到镇上最好的养老院。弟弟在镇上的学校工作，他每天去看您，他说护工把您照顾的不错，身上干干净净。
　　
　　三个星期后，我恢复的差不多，才第一次去养老院看您。

　　您睡在养老院狭窄的床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枕头边上，围了两件棉袄。护工大姐怕您冻着，也怕您摔下来，才这样做的，我能理解养老院工作的不易。但是，妈，您就像被囚禁了，连身也翻不了！您静静的躺在床上，不睁眼睛，不说话。我喊您，您迟钝的看着我，似乎一下子没认出我来。三个周的面壁昏睡，让有点好转的您，半清醒半糊涂起来。好一会儿，您才说：“我心里不好过！”妈，您是为自己成了现在的状态难过，还是为我这么久才来看您难过？

　　我怕您寂寞，也怕您无人交流慢慢变得糊涂，下载了您最喜欢的黄梅戏《天仙配》、歌剧《刘三姐》、《洪湖赤卫队》、电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录音，插在播放器上，请护工大姐检查放给您听。我去看您，您会跟着录音，轻轻唱着“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

　　妈，您那会儿的状态不错！我以为，熬过这段时间，等到过年，我恢复了，就把您接回去。春暖花开，您就能站起来，至少可以坐起来！

然而，久卧的后果，不可避免的来了！

　　您的臀部出现了褥疮，左腿开始肿胀。我去中心医院挂号问诊，医生说，您躺了两个多月，已经错过了最佳康复时机。褥疮一旦出现，就不容易治疗；左腿肿胀是下腔静脉栓塞。人力财力，有一样达不到，这种情况都是不可避免的。我买了各种各样的治褥疮的药，各种各样的止疼喷剂和药膏，希望您的褥疮能有好转，希望您的腿不那么疼！天寒地冻，我们怕折腾来折腾去您受不了，想等快过年接您回去时，再带您去医院检查，进行溶栓治疗。
　　但是，妈，我没有料到，您等不到了！

　　 学校期末工作终于基本结束了，我和弟弟商量，尽快把您接回家来。

腊月二十，我们接您回到家。您终于可以住在自家宽敞明亮的楼房里，睡在自家宽大舒适的床上，看到屋里熟悉的旧柜子旧箱子就缝纫机，听到几十年的老邻居嘘寒问暖……

　　第二天，几十年一遇的特大暴雪，席卷了大地。妈，您去广东，有四年没见过下雪了吧！我把枕头垫起来，顺着您的视线看过去，可以看到窗外飘飞的雪花、院墙上厚厚的雪、院墙外一根光光的电线杆，还有邻居的后墙和屋顶。没有树，没有鸟，没有人走来走去，更没有小孩子的喧闹。寒冷，让日益冷清的乡村，更冷清了。妈，您出神的看着窗外，看着单调的窗外，您在想什么呢？

在我们接您回来的前一周，我已经发现您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那个周六，我去养老院看您，您昏昏沉沉的睡着，我跟您说话，也没有什么反应。我以为是没人陪您说话的缘故，其实更有可能是您的大脑已经有严重的梗阻。想着马上就可以接您回去，也就没太放在心上。现在想来，是我太大意了！如果我们早点接您去医院，是不是不会有后来的事？

您现在静静的躺在自己床上，默默的看着我。我搬椅子坐在您面前，织着毛衣，想到什么就和您说什么。有时候，您会清晰的接我的话，更多的时候，您的嘴巴动着，声音却发不出来。妈，您是嗓子疼，还是语言功能受到了影响？

我用婴儿吸管水杯喂您喝水，您仍然伸出右手，笨拙的抓着杯子，吃力的向嘴边抬去。妈，哪怕您有些迷糊了，您仍然记得我教您的喝水方法！我煮了稀饭或面籽，像哄小孩子一样喂您，我问您好吃吗，您总是笑笑的点头。妈，如果我早知道孝敬不了您几天，我会精心的去做您能吃的各种家乡美食，让您挨个再尝一遍。入口即化的糖闷墩子（类似于梅菜扣肉）、干炕的焦香焦香外焦里嫩的粉蒸肉、被称为“发物”您一直不敢吃的羊肉……。可是，所有的如果，都只是如果！

妈，您始终不愿意麻烦我们。回家的第二天，您问我有便桶吗，要我扶您起来解大手。我说您起来摔着了怎么办？就用尿不湿，我给您换给您洗。您便尽可能的忍着，直到您走，都没有大便。妈，您是怕脏着我吗？

您女婿给您放收音机听，他拿着暑假给您买的红色的收音机，在您面前晃晃，问您还记得吗。您清清楚楚的说：“莫花钱。”三十年的女婿，您一直对他客客气气。腊月二十一的晚上，您突然对女婿说：“我可把你害苦了！我这一生都把你害苦了！”妈，您是觉得拖累了我们吗？
　　
　　您静静的躺在床上，暖风机呼呼的吹着，播放器里那些熟悉的歌曲戏曲，循环的放着。有时候，我会轻轻的跟唱，唱给您听，就像我小时候，您唱给我听。您静静的看着我，长时间的看着我，目光中有满足，还有——眷恋！窗外，雪无声的飘落，时间悄悄的溜走。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腊月二十三，您的情况有些不好，不吃不喝昏睡了一整天。二十四早上，您睁开眼睛，我喂您吃饭，和您说话，您都像往常一样。我们放下心来，以为您是因为回来几天有些激动，人累着了才陷入昏睡的。我对您说：“您外孙和他女朋友要回来，我得回去接他们，然后一起来看您。”您笑着点点头。

　　二十五，孩子回来了，我们准备第二天去看您。夜里2点26，弟弟打来电话，说您走了。我一时难以接受。我们都醒了，孩子说刚刚梦见您了。我问孩子梦见什么了，孩子说看不清您的人，却能清清楚楚听见您说：“屹娃呀，我醒不来了呀！”妈，您是在给您牵挂的外孙托梦吗？我不迷信，但我无法解释。

　　熬到天亮，我们赶回老家。妈，您的房间空空荡荡！柔软的被子和枕头按习俗抱出去烧了，床掀起来侧立在墙边。妈，您其实一直撑着！二十二的晚上，您还问我：“屹娃啥时候回来？”现在，您牵挂的孙子和外孙都回来了，您却再也醒不来了！

　　葬礼还算热闹，却又有些凄凉。年轻人大都不在村里住了，有亲戚关系却没有多少亲情。送行的队伍中，耄耋老人居多。漂亮的楼房、紧锁的大门，在外谋生的青壮年、老无所依的父亲母亲……物质条件是好了，精神上呢？

妈，当年您和父亲起早贪黑，操劳着，憧憬着，快乐着，供我们读书。我们读出来了，却没让您和父亲享到福。您们劳作惯了，父亲73岁走的那一天，还整好了水田，准备第二天请人插秧，一天闲饭都没吃。您75岁高龄，还到千里之外的异乡，帮姑娘度过难关。

　　有时候想想，如果现在还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一个大家庭生活在一起，不颠沛不流离，父母的晚景，会不会好一些？我们，是不是也不会如此愧疚，又如此无奈！

　　妈，您再也醒不来了！我却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您的面容如此清晰，却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我怕有一天把您忘了，于是写下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