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风词韵（九）唐诗之情怀②

英蕊

边塞大漠的伟岸身影

——高适、岑参

自古以来，沙场就是杀戮、血腥、尸骨、饥饿、寒冷、荒凉等一切苦难的象征，并且以此为中心衍生出征夫之乡愁，思妇之孤苦，以及征役使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形成一个无边无际的苦海。

人们在苦海中挣扎，呼号，控诉，留下了无数催人泪下的诗篇：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诗经·东山》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鸟可食。

——汉乐府民歌《战城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曹操《蒿里行》

历史文化的积淀，使沙场定型为苦难的符号。

然而在唐代，沙场却变得开阔壮丽起来，人们对它流露出钦慕向往的神色。沙场征战，再也不是无可奈何，不是眼泪与哀嚎的交响，而是一种主动进取的豪举，建功立业的壮志。

在沙场上拼杀出一个锦绣前程，以此来实现自我价值，来显示大丈夫的磊落豪气，“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是唐代所特有的一种马背情怀，一种新的价值取向，一种新的生命姿态，这种生命姿态，弹响了唐朝诗歌最高亢，最激烈的一个音符，它久久地在沙场上空回荡：

多么潇洒的离别：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凉州词》

多么坚强的决心：

青海长云暗雪云，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行》

多么激烈的战斗：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卢纶《塞下曲》

多么壮丽的沙场风景：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王维《使至塞上》

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气贯长虹的豪情，这就是盛极一时壮丽健朗的盛唐边塞诗歌，他们的杰出代表就是高适和岑参。

高适一生，具有诗人兼戎师的双重身份，因瞧不起方士皓首穷经，于故纸堆里讨饭吃的穷酸相，立志驰骋沙场，扬名朝廷。

他的《塞上曲》就抒发了这种怀抱：

万里不惜死，地朝得成功。

画图麒麟阁，入朝明月宫。

大笑向方士，一经何足穷。

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尽管仕途不顺，却并没有消减锐意进取的锋芒，所谓“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便是明证。正是这种执着的价值追求，使他一生留下了四十多首边塞诗篇，给边陲大漠留下了一个伟岸的身影。

《燕歌行》是高适的第一大篇，也只整个唐代边塞诗的杰作。

高适以磊落苍劲的笔调，直接描写边塞战争，诗中揭露了将士们“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的英雄气概和牺牲精神，苍凉中包孕着壮美。这就使得这首《燕歌行》比其他的边塞诗更厚实，更富有情感的力度。

高适血管里流淌的是粗犷的豪情，力量和勇武，它已经成为高适的生命基调，以致于在随口吟咏的小诗里，也流露也这种情致：

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

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这是一幅生气勃勃的边地风俗图，穿着毛茸茸的狐裘在城镇近边的原野上打猎，在高适看来，是那么地豪兴勃发，新鲜可爱：“孤裘蒙茸”多么天真；“千钟不醉”，何等豪爽；“十岁能骑马”，何等剽悍。

这是多么自如而硬朗的生存状态，没有经受任何文化的装裱，信手拈来，不加修饰，却生意盎然。

如果说，高适的诗雄厚浑朴，笔力遒健，那么，另一位伟大的边塞诗人岑参则显得奇丽挺拔，奔放俊逸。

慷慨报国的英雄气慨和不畏艰苦的乐观情绪是岑参边塞诗的生命基调。奇特的想象，瑰丽的语言，是诗歌的外在风神，它们一同组成岑参边塞诗乐观、浪漫、飘洒的风度。

他的《走马川行奉送封出师西征》通篇是渲染夸张：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

随风跑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

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

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

幕中草檄砚水凝。

虎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

车师西门伫献捷。

多么险恶的战争环境。漆黑的夜晚，连行军队伍的武器都时而相撞，飞沙走石，象刀子般凄厉的风，砚台里的墨汁都凝固了。

然而将士们没有一点埋怨，没有一点沮丧和苦涩，他们情绪高昂，挥师西征。将军一夜不解甲，战士衔携枪疾走，骏马日夜兼程，皮毛上的冰雪结了又化，化了又结。

诗人没有直接描写战争，只是剪取了一个出征的镜头，一个浓黑的冰冷的背景，一支日夜兼程的队伍，而我们却分明感受到一股斗风傲雪的豪情，一种胜利在握的信念。

岑参曾两度出塞，胸中鼓荡着建功立业的豪情，沙场是舒展壮志的阵地。因而，沙场上的一切都裹着一种激情，闪烁着一种奇特的色彩。

你看：

那茫茫无涯的大漠：

平沙莽莽黄入天；

那铺天盖地的风沙：

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那花团锦簇般的冰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那凛冽威武的严寒：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

这一切，无不带上浪漫的想象，而浪漫的想象则发之于建功立业的豪情。

我们无意于辨析边塞诗中所展示的战争的性质：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是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还是阻碍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我们也无意于考证边塞情感的阶级属性。

我们从边塞诗中所领略到的是一种豪情，一种血性，一种阳刚，一种亢奋健旺的气节，它标志着一种新的生命姿态。

中华民族终于在沙场上树起了自己的战旗，显示了自己的尊严和豪迈。然而，这样的日子太短了，“将军白发征夫泪”的悲哀，很快就将沙场笼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