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的“文革”记忆 (一)

平和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文革”中度过的。</p><p class="ql-block"> 1966年暑期开学,我就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了。我的假期生活是愉快惬意的,但是来到学校,感到似乎有点不对劲。老师们神情严肃,带着红卫兵袖标,绷着脸不说话,墙上贴满了大字报,这标志着一场政治运动已经开始。假期里教师们集中办了学习班,批判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批判斗争教育队伍中的黑帮分子。首先受到批斗是一位姓Q的老师,他曾经在这所小学当过教导主任,在教学上还真有两把刷子。在学习班批判斗争三十多天里,在他脸上涂墨汁,低头弯腰喷气式,批判口号不停地喊。经过多次揭发检举,他并没有“三反”的言行,顶多就是工作中有着简单粗暴的毛病。这样造反派无奈,就暂时放过他一马。这个Q老师性格倔犟,咽不下这口气,就在全校大师生大会上,诉说自己悲惨遭遇。他手拿稿子念得声音挺大,吐沫星子直飞。可是事与愿违,这回把他定性为右倾回潮,重新遭到批斗。他从此以后变得蔫巴了,像一个泄了气皮球。</p><p class="ql-block"> 我们小学有个毕业班,这个班级并没有升入初中,留在学校就地闹革命。那时候学校相继成立了红卫兵组织,有红色造反团、反修造反团、全无敌造反团和卫东彪造反团。卫东彪造反团就是毕业班女生成立的。这些学生既不升学,也不上课,就得琢磨点事,于是她们把注意力放在一个姓F的老师身上。这个老师家庭出身是富农,他是单身,个子小,有一只眼睛是失明的,装着假眼。他穿着大皮鞋,留着分头,平时走路步幅很大。他很少和别人交流,身体外边就像有一层盔甲,将自己严实地包裹着。这些女同学给F老师贴了一张大字报,说他是富农子弟,对贫下中农子女有着刻骨仇恨。并画了一张像,有句顺口溜:“F某一只眼,狡猾毒辣又阴险”。本来就胆小怕事的他,这下子整懵了。那时候学校响应号召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集体去松花江游泳。松花江北岸那段地势比较平坦,水下都是沙地,走出六七十米,江水才能到达胸部。可是意外发生了,这位F老师却在深水处淹死了。至于是意外溺水,还是自寻短见,只有逝者知道,留给这个世界的将永远是一个迷。</p><p class="ql-block"> 我们班主任有五十来岁,看来是老成持重,是个念过私塾的人。他每天都来班级动员学生写大字报。这时候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我去公社卫生院给父亲买药,看见一张大字报,是用报纸写的,报头有领袖戴领章帽徽的像,也写上了字。我问老师这是不是错误?老师说是,你要是不写,就是对伟大领袖的不忠。我写大字报的全文是:“我看到你们卫生院有一张大字报,把伟大领袖的像也写上了毛笔字,这错误必须改正。”过了几天,我去公社卫生院给父亲买药,那个年纪大戴眼镜的中医,他和我家有亲戚。他说:你给大伯写了张大字报呢!对于这件事我非常悔恨,我本应该用其他方式告诉本人,不应该用大字报的形式对其伤害,这是我一生无法挽回的错误。</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段时间,乔殿文老师担任我们班主任,乔老师让我当班长。我当班长不怎么费劲,因为班级几个淘学生和我关系都不错。我爱看课外书籍,有时候他们围着让我讲故事。乔老师对政治运动不感兴趣,班级管理上也没什么大事。他经常与我交流,要我努力学习,不要跟潮流,长大做一个有用的人。这样我逐渐改变自由散漫的习惯,注意约束自己。乔老师在七十年代初,和家人们迁移到同江县,在一个乡镇任文教助理。前几天我给打了电话,年逾八十了,身体非常好。</p><p class="ql-block"> 接着农村大队的运动也开始了。我们大队造反派首先是夺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大队干部们都靠边站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副书记被游街示众。他们穿着纸糊的衣服,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手里敲着铜锣,后边有一群人在高呼着口号。大队书记纸帽子上带有两只纸糊的牛角,表示是牛鬼蛇神。大队副书记是刚上来一两年,他的特点是不怎么管事,他的纸帽子就像豫剧演《七品芝麻官》中牛得草扮演的县令那样,两个帽翅煽忽着,帽子上面写着“逍遥王”三个字。这制作工艺是出自当年一位土改时期积极分子之手,时隔多年,他仍然技艺在身。对那些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全都进行了批斗。我有一个本家是个小地主,是属于我爷爷辈份的。他口挪肚攒的,给自己弄了个地主成份。别看他平时好像傻乎乎的,给大家逗乐子,实际上他比谁都精明。运动开始,他和那些地主富农一样,被游街批斗了。他身后披着供奉多年的宗族家谱,游街结束了,家谱也变成碎片随风飘散了。这个人为了免遭皮肉之苦,发挥了自己能说会道的特长,主动坦白交代,讲自己是如何接受改造的。公社把他做为坦白从宽的典型,要给摘去地主份子的帽子。让他在全公社有线广播上讲,本人原来是如何反动,后来怎样悔过自新的。接着有人领他到临近大队去现身说法,他也自愿当起了“运动红”。到后来他越讲越玄乎,嘴没有把门的,当讲到他原来想反攻倒算变天,有“先杀党,后杀团,然后再杀贫农老社员”的想法时,主持人立马让他打住,以后也没给他摘帽。这顶四类份子的帽子,一直戴到他生命的始终。邻村有位姓江的富农,因为害怕批斗,他躺在生产队送粪的牛车轱辘底下,拿着鞭子吆喝牲口把自己压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