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温暖如春

走天涯

（首发于2023年11月3日《华山文学》微信平台，刊发于2024年第1期《华山文学》杂志。）

1

唐生林从儿子那儿回来，正赶上市政供暖期。

儿子唐明在西安一家国企工作，前几年买了房，娶妻生子成了家，刚退休的唐生林也升级当了爷爷。升级后边紧跟着更多的义务，孙子满岁时，他本想换辆新车，和陈丽新疆西藏海南自驾游个一年半载，忙忙碌碌大半辈子，到这份上，也该享受享受了，但架不住儿子几番央求，他和陈丽也只得改变主意，来省城帮忙带孙子。

小两口平时上班，中午吃在单位不回家，陈丽买菜做饭外，还得和唐生林围着不满岁的孙子忙活，婴儿车上喂孩子吃，客厅厚地毯上逗孩子玩，在婴儿床上哄孩子睡，下午儿子儿媳下班，唐生林能松闲一阵子，出去在小区转转。

唐明家在东颐小区二十九楼，两梯四户，虽说不用爬楼梯，上下班高峰等电梯还是让人熬煎。

有一回，唐生林在小区花园和人下完棋，一时内急上厕所，三步并五步到一楼电梯门前，摁了箭头朝上三角按键。他急电梯似乎不急，绷个冷冰冰的脸双门紧闭，亮红的阿拉伯数字慢悠悠的闪烁。唐生林耐着性子，好容易上挤进了电梯，电梯走走停停，出的人急着出，进的人抢着进，被挤来推去的唐生林，憋得脸红面白，脚下装了滑轮一样撞进卫生间。

客厅老的少的看的一愣一愣的，尴尬得人钻地缝的心都有。后来他尽量不下楼，整天在一百多平米的单元里忙活。

房子暖气很足，木地板下热流汹涌，暖了脚心，暖了小腿大腿，暖了全身，所有毛囊膨胀毛孔打开，过电一样舒畅，墙上温度计二十四五度的样子，儿子儿媳在家只穿秋衣秋裤，老两口呢，以前在县城的家棉睡衣睡裤，下边还加了一层厚内衣，如今减了一半衣裤还热，他们忍不住把次卧阳台上的纱窗拉开透透气。

次卧是他们老两口住的地方。阳台东边几盆花卉绿盈盈的葳蕤生辉，在寒冬里逆袭着春天的故事。大白瓷盆壮实的蟹爪兰新绿挂头枝条纷披，像爆炸发型的女人在风中招摇，蟹爪一样的枝头冒出了点点蕾包，嫩黄如酥粉红如霞，它们暗中蓄势，苦苦等待惊艳绽放的高光时刻；半人高的铁艺架上，绿萝油汪汪的叶子挤满了酱紫盆，藤蔓伸出盆外，枝条下沉的有些犹豫，像跨出家门、跨不出父母牵挂目光的孩子的一步一回头。新叶蜿蜿蜒蜒吊在半空，打了个璇，翘起了头，像对窗外的暖阳招手。

最兴奋的还属那盆鸿运当头，唐生林两个月前从花市上搬回家时，有些落魄有些委屈，花盆是黄泥塑料材质，盆沿有个一匝长的细裂缝，灰头土脸的。阔大的叶子蒙了细细的灰尘，主干顶上层层花瓣红里洇黒，有些畏畏缩缩，因为相面差，唐生林砍了近一半的要价拿到手。

回家后，给它旧苗换新衣，先从网上买个黑色瓷盆，换上了新土，施了点花肥，还给叶子上花头喷了水，上上下下全身洗了个澡，黑下身、绿上衣、红帽子，对比显明的色调配搭，庄重雅气劲一下子上来了。

寒冬腊月，全封闭的落地阳台，冬阳沐面，热流暖身，几个月花期过去，鸿运当头换了个人似的，叶面光亮叶形舒展，叶叶争妍，枝茎角力，堆积的红花瓣开的正喷，炽热的像在回报主人的知遇之恩。

带孩子做家务，陈丽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好在有唐生林搭手，她有了片刻缓歇，加上暖气充足，以前的偏头疼再没犯过。

从暖和如春的儿子家回到县城，唐生林也有点不甘心，谁愿意舍得下暖气房，但他又不敢耽搁，万一错过这次机会，再轮到他们不知道猴年马月，有什么办法，初装费交了两年，至今还没能沾上暖气的边边，对天然气公司而言，反正已是上门生意不用求人，瘙痒在别人身上，你急人家不一定急，提起这事他就有些来气。

2

街上的雾霾越来越重，专家说罪魁祸首是燃煤污染。

隐没在城市住宅群中粗粗细细高高低低的烟囱，悠悠的吐出一缕缕黑絮，肺脏里的病灶一样威胁着人的健康，城市燃煤锅炉升级改造飓风一般滚过，电和天然气清洁能源瞬间成了香饽饽。

暖春公司上门动员装燃气的业务员，二十出头的小伙，个高脸方，声腔敞亮，每句话出来都像撞大钟，震得人耳膜嗡嗡响。青绿羽绒外套，黑色塑料拉链一拉到顶，松筋袖口箍住手腕，衣裾下摆紧收，上身爆米花一样膨大，活脱脱一个＂大炮辣子＂。

小伙拿着花花绿绿的企业宣传彩页，轻轻掀开办公室门，找到唐生林，一句一顿毛遂自荐，“您、您是办公室唐主任吧-----唐主任好，我是暖春天燃气公司的原秉军，您叫我小原就行。特别不好意思，耽搁您一会宝贵时间。”

对唐生林来说，交往第一印象特别重要，大炮辣子搞笑的憨样一下子在他心里落了根。

不等唐生林吭气，大炮辣子从黑单肩包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公司宣传画页，口气相当专业地说道燃气采暖的一二三ABC。

大炮辣子话匣子一打开，落地见坑气度不凡，如滔滔河水源源不断，晨钟暮鼓余音悠长。他左一个唐主任，右一句唐主任，卑谦的口气，把尊重裹在唐生林身上无底线热炒，一轮又一轮的信息轰炸，让他根本无法消化，唐生林起初还有点懵，缓过神才听明白，接通市政供暖，你的房子室外冰天雪地室内温暖如春，就连一两千元的碰口费也是公益价格良心费用。

单位临街那栋五层楼，一楼商铺其他楼层办公，连后院三栋家属楼，住户上百，算得上大客户，拿下了单位，有很大的示范效应，像点燃火引子的鞭炮，少不了后边一连串的噼噼啪啪。唐生林领他见局领导，几轮大大小小的办公会后，单位同意了唐生林起草的煤改气供暖方案。小区用户也觉得清洁能源大势所向，迟早都得用，环保节能又暖和，心里的疙瘩一疏通，响应的住户一大片，登记、交费、办手续一气呵成，大炮辣子说到做到，优先给小区通上了气。

这趟早班车唐生林没赶上。他家在县城东路的一条商业街，说是商业街，只有最西边的南北两户临街，绝大部分住户在六七米宽的巷道里，巷道不长，两排二十多户人家。

半年后，供暖季临近，唐生林退了休，巷里人推举他和老钱牵头和暖春公司交涉安装供暖的事。之所以推他们二人，在于他们不仅仅有闲，更上心大家的事。

唐生林一直留着板寸，根根头发密如剑竹顶天立地，只是如今这岁数，衰老从鬓角向头顶蔓延，不知不觉灰白黑白一大片。骄傲的双眼皮缩成单眼䁬。颧骨上眉宇间不知啥时候添了几片雪花一样的老年斑。最打击他的，右眼皮松耷的不像话，从眼眉到眼角一路塌陷，几乎遮了半只眼，目光如注的大眼成了一线天的眯眯眼，像折断的脊梁杆子腰突然塌下去一样。

唐生林不甘心衰老来得这么快，得空就对着穿衣镜按眼角提眼皮捋眼睑。但在巷里人眼里，唐生林军人作风干啥都快，走路一阵风，站立一棵松，说话像打机关枪，吃饭风卷残云，陈丽揶揄他的嘴是搅拌机翻腾的不停。事交给这样的人，不用催他比你还急。

老钱呢，个子不高，年近六旬，西瓜圆脸，头发两侧黑灰，中间谢顶，像扣了顶黄帽子。老钱自嘲头发少有少的好处，起码理发省事还省钱。老钱以前做五金生意，家底厚，人脉广，儿子通过关系在省城找到可心的工作，娶了心仪的姑娘，不久如愿以偿抱上了孙子，一切顺风顺水，算得上人生赢家，如今他有大把闲时间搞好身体，弄好晚年生活。对门店生意，以前的硬劲没有了，送上门的他和老伴拾一个是一个，少了也不强求。

一大早，西风打着哨子翻卷地面。天色阴沉，雾霾模糊了高高低低的楼宇，街道上的车流像在轻纱中蠕动。行人稀稀拉拉，黑的白的蓝的粉的口罩半遮了一张张表情复杂的脸，厚厚的羽绒服冲锋衣紧裹，连衣帽扣在头顶。

三河广场健身已成了唐生林每天的惯例。陈丽倒不希望他天天出门，雾霾重，天气冷，风也大，这环境哪是健身是毁身。唐生林雷打不动六千步快走半小时拉伸，一天不去广场浑身不舒坦，他辩解自己的大红冲锋衣厚实避风，还戴了N95不用操心。

刚到巷口，冷风打着旋儿迎面扑来，明黄的国槐叶子夹着砂粒刷刷啦啦，落叶打在额上隐隐的疼。唐生林不能忍受气温的突降，昨天还是秋阳暖背，今天直入寒冬腊月，没有铺垫和过渡，气温一下子暴低二十多度。鬼天气，说冷就冷，想一出是一出，任性的大小姐一样!

唐生林不情不愿折回家。大冷天，他忽然想起巷里人托付暖气的事，燃气公司还有个搭得上话的人----熟人，应该算得上熟人吧。他拨通了熟人大炮辣子的手机，电话那边应承很痛快，说下午过来，只是业务旺季忙得很。

等到天黑，连个人影影都没见。继续等，客厅墙上的时针已指向八点还没动静。唐生林忍不住又拨了电话，“小原，你们啥时能来啊?”大炮辣子电话里解释，入户的太多，公司人手少，排不过来，明天过来。

第二天又推到第五天，后来人来了，暖春公司的一个新员工，他给巷里用户登记了信息。每户要交三千多的入户费，比小区的多了一倍。

为啥要交这么多的钱!巷里人想不通。新员工给出的解释，他们巷住户少，也不是小区，所有散户都这个标准。有人提出市政供暖是公益民生项目，不能以挣钱谋利为目的，其他地方碰口费早已取消，为啥咱这儿还在收?新员工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公司定的，他一个下苦的，不过是按规行事。

牢骚归牢骚，唐生林他们还是如数交了费。按理说，今冬用上暖气不是多难的事，附近主管道离他们不到百十米，只需从那儿开口在空中架根管子入户。

3

在大家眼里不算事的事，一等就是一年多，唐生林电话催了几次都没有下文。这办事效率这服务态度也太说不过去了吧，巷里人不满，唐生林也是一肚子气，他和老钱一合计，在巷口把大家召集一块，七嘴八嘴大半天，达成一致:礼拜一上班，专门去暖春公司。

晨光病恹恹绵软无力，走在街上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风撕扯着大街灯柱上的广告牌，响声不依不挠；街道中央绿化带里叶子暗绿的女贞和修剪齐整的石楠在寒风中畏畏缩缩。暖春一楼办事大厅，缴费和新户业务两个窗口都排了长长的队，从大厅扭扭曲曲到街道路牙。

唐生林他们六七个人仗着人多势壮，不管不顾直接挤到窗口，周围愤怒不满的眼光铺天盖地。

大厅保安过来，不容商量的口气:“办业务的请自觉排队!”

“排队?先叫你们经理过来!把人钱收了恁么长时间，没人搭理，啥态度啥效率!”

“人家垄断部门，独门生意，效率低态度差，你能把人家怎么样?！”

“能怎么样?文明社会难道没理可讲?这儿解决不了，县上市上省上，再不行北京，总有说理的地方!”

他们说话音量大，语气硬，光天化日之下砸场子的架势。情绪传染很容易，人多嘴杂的公众场所，唐生林他们这么一闹，长队后边的客户，在冷风和漫长等待中滋生的不满，遇上他们这点火星，干柴一样訇然起火，埋怨、牢骚、调侃、奋激，甚至谩骂，情绪火苗一样乱窜，室外的人突然涌入大厅，人挤人，声漫声，乱糟糟的要把房顶掀翻，场面一下子失控，工作人员心急火燎束手无策。

“请大家安静一下，我是暖春天然气公司负责人，这么冷的天让大家排队，对不住了-----不过大家放心，我们今天增加两个窗口加快办事速度，为大家服好务。”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扯着嗓子安慰大家。“这几位老哥也消消气，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们工作不到位，你们先上楼，我安排专人负责你们的事。”

拿事的人出面几句热乎话，窗口工作人员安抚情绪，先前两条长队变四排，喧闹刹了车，大厅安静了下来。唐生林他们被一个自称业务部经理的年轻人接待，经理把他们请上公司二楼办公室，让座送茶，客气的话一串接一串，他们的事被承诺优先安排。

2020年初，武汉新冠疫情爆发，如洪水汹涌、如猛兽肆虐，湮没了繁华城市的日常，数万人感染，数千无辜生命消失，商铺歇业，工厂停工，大街人车涌动成了空空荡荡，千万人的市井繁华静寂无声，城市按下了暂停键。

大灾大难考验着人性考验着执政党:千方百计保人民群众生命安全!上边一声令下，白衣天使逆向而行，用生命写就救死扶伤；基层干部和志愿者身赴一线，不知疲倦走街串户；赴武汉的救援物资大卡，挂着红条幅送去爱心和力量，全国一盘棋，14亿人拧成一股绳，众志成城抗疫情。正常的生活节奏打乱了，眼前的防疫抗疫成头等大事，其他一切得服从这个主旋律，管道施工自然也停了下来。

数月后，疫情的好消息一个接一个，确诊的疑似的病例骤然下降，重症出院人数一天天增多，内心的感动在微信朋友圈弥散，久违的微笑写满纯真的脸上。官方的说法，斩断了疫情传播链条，疫情阻击战取得决定性胜利。

春暖了花开了，正常的生活又回来了，该上课的回校园，该开工的复工，铺面开门，快递如旧，车在流人在动，生活的美好又在眼前。

病毒的疯狂和复杂远非人类的想象，不久，又一波疫情在各地轮流点状喷发，变异的奥密克戎在这个城市被赶出，又跑到另一个城市继续作妖，按下这里葫芦浮起那边的瓢，病毒变着法和人类角力，洞穿你的耐力撕扯你的底线，升起的店门再次被不情愿拉下，预定的婚宴不得不临时取消，自驾出游的隔在了看风景的路上，工厂刚刚铺开的摊子又得停工放假。一个供暖季就这样过去了，供暖的事又拖了下来，天灾人祸面前，这点事还算事吗?

4

昨天的电话是大炮辣子打来的，说给他们接管道。这个好消息让唐生林激动了半天，有了暖气，县城的冬天不再难熬了。

房子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建房，上下二层半二百多平米，面积不算小，二三楼自住，一楼商业出租，每年结一次房租，前些年虽然和租客为价高价低你来我去的拉锯战，租价还能水涨船高，不知从哪年开始，实体店生意开始不景气，房租掉头一路下滑，滑到拦腰砍时，唐生林干脆不再出租做了车库。

刚参加工作那阵子，吃喝拉撒窝在一间单位十几平米宿舍，现在楼上楼下，厅是厅，厨是厨，卫是卫，卧室也两三个，甚至书房大露台都有了，农家出身孩子，在县城如此居住条件，唐生林有啥不知足的。后来环境幽户型正功能全的电梯房小区一个接一个的建，周围不少的同事朋友乔迁新居。从新小区新单元走一圈，唐生林老房子的缺陷越来越不能容忍，先是露台渗水，二楼客厅的纯白天花板洇成几道黄印子，天长日久印子成了一溜黑霉点，窗顶的厚厚的乳胶漆墙皮斑驳，雪花一样脱落，露出一片片水泥内墙。三楼隔热性差，伏里天室内蒸桑拿一样闷热。前些年下大势重新装修了一回，三楼加了彩钢瓦，露台添了顶，室内吊顶，贴壁纸，铺木地板，换门换窗，上新家电新家具，走的程序和装修比新房还复杂，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暖气，那时没有供暖条件，也就没装地暖。

要命的是，房子面北座南，两个卧室常年不见太阳，冬天冰窖一样阴冷，他们空调、小太阳、油酊、电暖画、电纤维取暖轮番上阵，折腾的不少，都不理想，不是干燥就是漆味重，或太费电。陈丽体寒怕冷，稍一点寒气就犯偏头痛。她的疼耐力足后劲大，先右太阳穴咚咚咚的跳，像有人轮锤子由里向外砸墙，右边跳困了又转向左边，一个劲不停歇地跳。大脑这边似乎也得到鼓励，忽然活跃起来，也来折磨陈丽。针扎一样的头疼针针见血，一天到晚眼皮困得上下打架，走路轻的像在飘。人有疲乏的时候，疼却不知疲乏，白天晚上持续不停，陈丽上针灸、喝中药、挂吊瓶折腾个遍，县上市里医院转了这家转那家，还是效果不大，陈丽烦了躁了绝望了，死了算球了省的受活罪!唐生林苦无良法心急上火。如果暖气的难题解决了，陈丽的偏头疼相当于堵住了源头，无源之水还能兴风作浪么?

陈丽的喜悦自不用说，催着丈夫早早回去。唐生林坐上了第二天早班动车，在车上他打通了大炮辣子的电话，半个多小时后，乘市内3路公交直接到暖春公司门口。

暖春燃气公司在县城东三环临街，五开间的三层建筑，麦色真石漆面，黑塑钢窗户，楼顶硕大的暖春天燃气，字体方正艳红，只是“燃”字的右半边不知啥时候掉了，“暖春天火气”云里雾里匪夷所思。

一楼便民大厅设几个业务窗口，公司大大小小部门在二楼办公，三楼听说是老总办公室和会议室什么的。大炮辣子已在公司二楼的办公室等他。

进门四张栗色办公桌两两相拼，桌上平板电脑显示屏背对背，蓝盈盈的开机状态。大炮辣子的那张办公桌单独面门，黑电脑显示器的遮挡，只露出了他一张脸。办公桌这摆法，大炮辣子混到了公司中层?

“老唐来了，坐。”

以前还是唐主任唐主任的毕恭毕敬，如今才退几天就人走茶凉，称呼也变得这样潦草随便。唉，人家看重的是你的岗位不是你这个人，平台没有了你啥也不是，都这年龄了还有什么懈不开的?唐生林在靠墙的长黑皮沙发落座，一年轻女孩拿了只纸杯，在立式饮水机接了一杯开水递过来，“谢谢!”水很烫，纸杯浑身塌软，唐生林赶紧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栗色茶几蒙了一层轻纱一样的浮尘，女孩似乎意识到什么，拿来一块湿抹布，三下两下，茶几光亮见人影。

办公室确实暖和，大炮辣子的雪中飞羽绒服套在椅子后背上，高领羊毛杉把脖子包的严实实的，他吹着双层玻璃口杯的浮茶，声腔依然洪亮，“老唐，我已经给工程队招呼过了，明天就给你们通管道。哦，对了，一会去一楼窗口补交200元的初装费，这个你别有啥想法，你也知道今年人员增加材料费用上涨，公司涨这点钱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老干部这点境界肯定有，你们巷里人你帮忙给解释一下。”

你们商家把事拖到现在，成本涨价能怪客户?再说我们早已缴费，让客户为你们的失误埋单，说不过去呀。唐生林到嘴边的话，被大炮辣子忽悠这么一嘴，又咽了回去。

不满在所难免，钱还是要交的。全巷除了三户在外地，其余住户一天之内补齐了费用。第二天，一辆四门六座皮卡开进了巷里。车上满是黄铁管子、蹲梯、管钳、电锯和其他施工器械，四个灰制服、黄头盔的工程人员走下司机炉，看样子最年轻的也有个四十，他们背着“为民供暖 温暖如春”的蓝印刷体字在眼前走来晃去。唐生林和巷里人像当年根据地百姓欢迎子弟兵一样，在巷口散成一个圈，一会给人家散烟，一会帮人家拿家当，施工如何辛苦咋个专业的奉承话不离嘴。

从巷最外边的人家开始，中年工人在半空作业，手操电转，打上了一个个管道卡扣，老钱脚踩手按护住蹲梯。地上的焊枪火花飞溅，黄管子口对口粘成了一体，相继架上了三四米高的墙壁，直挺挺向巷道家家户户房前延伸，U形绕完巷里，然后又折出了巷口，沿临街门店向北挺进，工程相当顺利，仅剩不到十米的距离，也就是说，再架接一半根铁管就和街道主接头碰口，一切大功告成。

“在干啥哩?暖气装得怎么样了?明明单位这周加班不休假，你啥时能过来?”在小区广场推着孙子转悠的陈丽一手握红车柄，和唐生林手机视频。太阳出奇的慷慨，热流浩荡，到处暖洋洋的，风也不来捣乱，难得的好天气。

暖阳下，陈丽黑羽绒外套臃肿筒裤肥大，但年轻时的枝叶还在，瘦长的身条在包裹中若隐若现，长发盘在脑后绾成结，翘起的发梢荡来荡去，鹅蛋脸一会大一会小，只是眼神有些疲惫，细细的鱼角纹越发明显。婴儿推车上的小孙孙，听大人哇啦哇啦说话，扬头努嘴，好奇的小眼闪了又闪。

唐生林两口平时忙活，周末双休日儿媳妇管孩子儿子做饭，他们老两口才可以休息，这时候，唐生林要么公园溜达，要么去附近的市图书馆泡个大半天，有时回老家行门户，同学孩子结婚，巷里老人去世，关系近的朋友乔迁，人情世理不能拉码，门户是一来一往的，给人家面子，人家也会给你面子，过事过的是人气图的是热闹，这相当于给自己攒人脉，这个理唐生林拎得来。陈丽呢，不是在家里洗洗刷刷，就是去附近的几个超市转悠，碰上搞活动送优惠，大包小包的捡便宜。

唐生林把手机镜头朝巷口转了一个角度，“你看，这不工人正在加紧施工嘛，估计今就能通上气，晚上我在手机上把票买了，明天八点的动车十点以前到，不，估计九点多到西安。”

“行，你明天来把我那套红保暖内衣和戴帽子的外套捎来，东西在东边卧室衣柜左中档找找，还有----我的甲状腺素钠片也快完了，床头柜里还有几瓶，你来带一瓶，现在就去打包准备好，省的到时候忘了!”

老婆的絮叨耐着性子听完，唐生林回到家，翻箱倒柜了半天，还专门打开视频现场直播怕拿岔了，直到药入偏袋，衣服折叠放进大双肩包，陈丽才放心。

咚咚咚，有人敲门。是老钱过来串门子。端个带茶漏的双层玻璃水杯，橙绿的茶水，杯底一层倒立，茶梗密密麻麻清晰可见，不用说讲究的细数人。棉拖踢踏踢踏叩着水磨石地板，响声从容闲散。老钱不请自坐，靠在客厅布艺沙发上，架起二郎腿，旋开镶着金黄边线的杯盖，悠闲地吹了吹冒出的热气，抿了一小口茶说，“咱暖气又弄不成了。”

“咋了?不是马上就好了么?”

唐生林心里咯噔一下。“你不知道呀，刚才老冯他们几家闹事，不让黄铁管从他们家墙上过，说有安全隐患，一旦有个意外，谁愿意自家墙上挂颗炸弹呀。工队已经停工，东西已经拉走了。”

唐生林火一下子又上来了:“不让从墙上过，他们家没用暖气?他们暖气从太空过来?”

“好我的唐哥哩，不要和我燥嘛，你给人家讲理，人家不买账我有啥办法?”

唐生林电话立马打到大炮辣子那儿，话里话外一股子火药味，一见火星就着，一着火火势汹得要烧人的样子。大炮辣子不上他的套，电话那边一句一顿的风轻云淡，“老唐，别着急，我问一下情况再说，你放心，很快会给你满意的结果。”

好，我就等你们所谓的满意结果，到时候话再搁不住，看你们还怎么往下编!唐生林心里冒火，嘴上按兵不动没接话茬。明天去西安得迟一些了，暖春公司早已下班，最快的结果也得等到明天上午，早班车是赶不上了，如果迟个半天一天的话还得等一下。

第二天一上班，他和老钱直接去暖春公司找大炮辣子，人没在办公室，电话也没打通，他们上三楼见公司领导。

分管业务的杨姓副总听了他们激情彭拜的诉求，找来工程部的人，工程部解释，他们已经有人过去和那几户人家协调，只是有个过程，不是一时半会能通得了的。不过工程部员工私下提出一个办法，唐生林他们也可以和那几户人沟通，或者给人家点补偿什么的也行，总之只要人家同意，暖春公司这边随时安装到位。

“说哈这是锤子!你们商家挣钱，让客户和人家协商?”

老钱说，“是呀，没道理嘛。”

杨副总马上接住话头，“这方案当然不可行，这样吧，我们另想办法，请你们放心，会尽快解决好的。”

“领导大人，不是我们急，把人腿都跑细咧嘴皮子磨破咧，还是水中月镜中花，能不能给个痛快话?”唐生林急性子又来了。

杨副总有些尴尬，“你把手机号留下下，听电话通知，当然也可以打我电话。”一张名片递过来。

“唉，废话大话一箩筐，和没说一个样!”出了暖春公司大门，两人霜打的茄子一样一路无语。心急吃不上热馍馍，还是继续等吧。唐生林真没脾气了，下午在手机上买了张动车票回了省城。

5

又过了一年，不知谁把这事捅到到县长热线，用户交了钱，竟然三四年没用上气，不管啥理由都说不过去，领导过问，主管部门督查，一个新方案很快成形，碰气口改到他们巷后边的接口，虽然有些远，施工有些麻烦。

唐生林他们终于通上了气，不难想象，明年的冬天定会温暖如春。

作者简介: 李永红，笔名(网名)走天涯。渭南市作协会员，西部文学平台首批金牌写手、最佳人气作者。从过教、做过公务员，先后任县报副刊编辑、报社编辑部主任、宣传部门办公室负责人、军休服务管理机构主要负责人。2021年开始文学写作,在《西部文学》《陕西农村报》《渭南日报》《华山文学》《西岳》等地市级以上报刊平台发表作品十五万字，其中杂志、报刊等纸媒发表小说、散文八万余字。联系地址:陕西省大荔县城关街道西环路建材西巷西七户(隆发超市西100米).邮箱:[e-mail]邮编：715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