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年已老体渐弱，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打一个趔趄走下讲台，退养在家。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干巴黄叶，没了方向，墙角旮旯到处乱窜。</p><p class="ql-block">住家附近的超市是我常去的地方，有时买些花生米、豆腐干，有时瞅瞅猪肉跌价没有、卫生纸搞不搞活动，更多的时候游狗似的塔拉着尾巴闲转悠。</p><p class="ql-block">说来窝火，最近两次购物的经历，像吃了两只大红辣椒，烧得我头顶冒烟。本来嘛，我的心天生不够尺寸，江河湖海装不下，芝麻绿豆忘不了。</p><p class="ql-block">我们县的人祖祖辈辈爱吃大烩菜，那可是情有独钟，一天不吃就懒言懒语，浑身没劲，身子骨软成一坨稀泥。豆腐，做大烩菜的必备食材，一大早我就踏着积雪，踩着吱吱～呀呀的节拍到超市端豆腐。——我们县人古怪，不说买豆腐，而叫端豆腐。</p><p class="ql-block">超市东南角，从屋顶边垂下来一块牌子，印着几个宋体大红字：豆制品区。一节长长的玻璃柜子，既做食品展示橱，又兼做柜台。端豆腐的人们排着队，队伍与柜台平行而列。室外冷风瑟瑟，雪厚路滑，所以今天端豆腐的人比不上平时多。</p><p class="ql-block">轮到我买的时候，我身后总共排列着八个人。我相信，任何人和我一样，经过一些时候的焦躁等待，轮到自己买的时候，那肯定是苦难熬到头的轻松、兴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局势斗转急下，顷刻间阴雨密布。我哪里料到，麻烦就从我前面那个四十多岁的大妹子开始。</p><p class="ql-block">这个大妹子说她买五块钱的豆腐，营业员麻利地操刀下切，上秤报价：五块三毛钱。大妹子略微迟疑，说道：太多了，给我重新割一块吧。营业员没有嫌麻烦，从头再来。大妹子按照他的意愿买好后，付款离开柜台。我顺势顶了上去，站立在秤台前对营业员说：我端三块钱的。</p><p class="ql-block">营业员拿起刚才大妹子嫌多的那一块问我：这块行不行？我说：太多了。营业员把那块豆腐举起来，朝着排队的人们喊到：有人要这块没有？五块钱的。队列里排在第五的大个子老婆婆举起手来说：我要了。营业员招呼到：过来结账。老婆婆过来结账时，扫码机被我遮挡着，如果我不挪开，她扫码就有些困难。我想我退休了多积些德吧，就退出队伍，让出地方来，让老婆婆好结账走人。谁能料到，她走后，麻烦就来了！</p><p class="ql-block">在老婆婆退出队伍的一刹那间，紧排在我后边的一个六十多岁的红脸男子迅速抢占了我的位子扑向秤台，支棱起臂膀，用尽吃奶的力气阻挡我退回原位。惊讶、无奈、哂笑……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的面前似乎呈现出一副熟悉的画面：我家的大黑狗在狗食钵子边护食。</p><p class="ql-block">营业员主持公道，耐心地给红脸男子解释：本来轮到这位戴眼镜的光头大爷，人家心善，让老婆婆先结账。您老人家稍微等一等，给他端了，这不就轮到你了吗？不着急，分分钟钟的事情。不料，红脸男人用左手猛拍柜台，大声吼道：割你的豆腐吧，管你屁事！营业员也不是个善茬，啪——，把手里的刀子扔在红脸的面前。</p><p class="ql-block">我生性愣乎，愣在那儿看他们吵闹。排在第三个位置的一位胖乎乎的年轻女人笑着招呼我：大爷，你劝劝他们，这不，大伙儿不是都忙着嘛。我大梦初醒般朝营业员摆了摆手说：我不忙，我不忙，今天我家不吃大烩菜了。这样，折腾了大半天，我又回到了队尾。唉，我这哪里是在行好积德，分明是在自导自演一场窦娥冤啊！</p><p class="ql-block">红脸男人端了豆腐后，并没有离开现场，而是在我们的列队旁边背操手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下来，表情平静地瞅着我，我以为他要向我解释些什么。他却突然朝我脚上吐了一口厚厚的唾沫，然后扬长而去。</p><p class="ql-block">端了豆腐后，我浑身不自在，像夏天被蚊子叮了几口，又像蚁群附身，乱麻缠体，麦芒钻心。豆腐在我手里的塑料袋中颤悠颤悠。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在寒风中使劲地回想刚才发生的那一幕。</p><p class="ql-block">抢位的红脸男子，他的态度相当蛮狠，气焰极其嚣张。说他老而痴呆吧，他说话很利索，口齿伶俐，思路清晰；说他忙吧，也不至于，不就是不到半分钟的等待；说他心里有情绪，这年头，还有谁能心头清净得了？</p><p class="ql-block">这样想着，到了一个大街口，北风呼啸，身体瞬间针刺般紧缩起来，等待红灯转绿的空隙，突然自嘲式地想起几句歌词：风呀风呀请你给我一个说明……风呀风呀不要去得那样匆匆……</p><p class="ql-block">端豆腐的事情被风吹得快要烟消云散时，没搁多久，又一件意外的事情找上门来。我就纳闷了，瑞雪纷飞的年底，天气爆冷到燃烧，我是不是吞了烂麻团，总是和麻烦事扯不清！</p><p class="ql-block">这天，我照旧在超市里闲转悠，广播里突然停止了《奢香夫人》的歌唱，传出播音员温柔的芳音：顾客朋友们，今天我们给大家准备的特价菜品是土豆，有需要的朋友请到蔬菜区购买，数量有限，售完为止。我听着就心动了，社会上不是说有钱人见啥吃啥，穷教员啥贱吃啥嘛，我也去应个景儿。</p><p class="ql-block">我买了二十斤土豆，细心的美女营业员分装在两个塑料袋里。我左手提一袋，右手提一袋，觉得沉甸甸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异样的踏实感。走了十多分钟，手指有些发麻，就在路边放下土豆，歇一会儿。圆滚滚的土豆在阳光下似乎冒着水星儿，我叼支烟，腾驾起来……</p><p class="ql-block">不大一会儿，从身后的双星专卖店里冲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体态结实，圆头浓眉。他站在我的其中一袋土豆边上，歪着圆脑袋端详。突然，抬起小脚，使劲地踢那袋土豆，一脚、两脚、三脚……踢到第五脚的时候，他的父母过来了。看着孩子踢，父母咧嘴笑，似乎在看梅西射门得手，成就感满满。</p><p class="ql-block">小男孩在踢大概第八九脚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他鞋面上的一个塑料装饰物碎裂而飞——毕竟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啊，塑料冻脆了。男孩的父亲赶忙把孩子拉在手里，低头看看孩子失去了装饰物的鞋子，伸长脖子大红公鸡啄人似的冲我大吼到：啥人啦？没长眼睛？谁叫你把土豆放在这儿的？孩子踢你也不管？</p><p class="ql-block">我这人本来书呆子一个，又被嘴边叼着的烟卷儿熏晕了脑子，也确实没有去干涉小男孩的行为。我哑口无言，尽管还被男孩母亲圆圆的杏眼射出来的光束，狠狠地电激了几秒钟。</p><p class="ql-block">他们一家三口大手拉小手离开了，我也得走了，西斜的太阳把街边的树影拉得颀长。被小孩踢过的那袋子土豆我没拿，就让它在路边呆着吧。我右手提了另一袋土豆，踏着夕照，悻悻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本来，买了特价土豆，我还偷着乐呢，哪料现在手里将要提回家的土豆，可是花上大价钱了！</p><p class="ql-block">年底，本来是一个敏感、脆弱、多虑的时节，遭遇这两件事情，我的心上好像乱蹦豆子，又像闯入一窝觅食的小麻雀。以色列、哈马斯、乌克兰，甘肃、地震、冬至节，大雪、朔风、寒冷，超市、豆腐、土豆，老年人、中年人、小孩；霸道、冷漠、顽劣……</p><p class="ql-block">打开窗户吹吹冷风，思绪渐渐地被冻结成一根亮晶晶的冰线——有关人性善与恶的思考。</p><p class="ql-block">叔本华说：“动物并不纯粹为了折磨而折磨其猎食对象，而人却是这样做的，正是这一点构成了人的魔鬼特性，这比纯粹的动物性还要恶劣许多……在残忍、无情方面，人是丝毫不亚于老虎和鬣狗的。”</p><p class="ql-block">我又想起，昨天晚上，一位女老师讲给我的故事。她讲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好笑，她却好像有所思。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她的心思。</p><p class="ql-block">——我暑假回到农村的时候，刚晨跑回来，就被村里的老人们议论：啧啧啧，你看，不知道刚从谁家的被窝里爬回来！第二天，我害怕被议论，我就扛了一把锄头去晨跑。不料，又被他们议论：大清早的，不知道去挖谁家的红薯！第三天，我把晨跑改为夜跑。他们又说：大晚上的，她到玉米地干呐！后来，我查出那个给我散布谣言的人，年纪大了，我就不跟他计较，人嘛，以和为贵。于是，我就天天给他儿媳妇订外卖，一日三餐，连续定了两天。村里的人又议论纷纷：那个谁家的儿媳妇啊，不得了呀！有好多汉子（情人）给他送饭，有穿黄衣服的，有穿蓝衣服的，轮流送啊！</p><p class="ql-block">叔本华的那些经典语录，我不一定能搞明白，但是，身边发生的事情，使我的彻悟如金刚宝剑割裂丝帛，应声而开。我越来越深深地体会到：在物质至上、人情淡漠的社会环境里，终究会极度放大人性当中的丑恶。据说，国内某知名心理学教授做过一次规模很大的调研，他的课题是：假如有一天所有的法律都作废，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受访者里百分之九十八的人的选择是相同的：抢银行！</p><p class="ql-block">有人认为，每个人都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只是在不同的情况下表现各异。我对此种说法像对退休金会猛涨一样悲观。善良的人永远是善良的，丑恶的人永远是丑恶的！</p><p class="ql-block">我最近遭遇的那些人中，六十多岁的红脸男子，他都这把年纪，已经长成一棵歪脖子树了，你能期待他还会挺直起来吗？那俩青年夫妻，已是三十而立，我对他们有所改变亦毫无期待。那个踢土豆的小男孩倒是还有些许希望，不过，人毕竟是生物链上的一环，我们不得不考虑基因的传承性。常言道：老鼠的孩儿会打洞，蚊子的孩儿会吸血。街头那些聊客，似乎无足轻重，究其实，折射了国民性，这方面，鲁迅早有所悟：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p><p class="ql-block">我是一个报废期已到的不着调老师，尽管报废，还勉强瞎哐啷几声：我们在给孩子们讲雷锋叔叔的故事的同时，还要好好地给孩子们讲一讲农夫与蛇、东郭先生这样的故事，引导他们长大以后在遭遇到像蛇和狼一样的恶人攻击的时候，如何周旋，如何争斗，不至于在受到煎熬时一味地哭泣、退缩、忍让。还要早早地向孩子们介绍人的恶性的常见表现，诸如欺凌、傲慢、贪婪、阴暗、怨恨、嫉妒、排斥、冷漠、虚伪、造谣、诈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