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剧《繁花》念沪情旧事

远道重任

电视剧《繁花》在跨年之际闪亮登场，也恰逢上海开埠通商180周年。1993年的元旦前夜，和平饭店前的一场车祸突兀奇来，天女散花三十万大钞。剧情扑朔迷离，脑子不灵光，看了两集就放下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期间，公出上海少说也有七八次，对沪上风情并不陌生，颇感《繁花》云山雾罩的不接地气。架不住美女养眼的诱惑及朋友的推荐，隔了一周再次拾起《繁花》，渐渐进入剧情，多年来从头到尾看完的唯一一部电视剧。

风云变幻的大时代背景，市场变革推陈出新，股市跌宕云谲波诡，风流倜傥的逐浪人宝总游刃有余。阿宝周旋于三个女主角之间，敢担当重情义，繁花落尽水自流，有情何必成眷属。沪上作家从张爱玲到程乃珊 、王安忆 和陈丹燕的作品都曾浏览过，对原创同名小说《繁花》和其作者金宇澄却不晓得。《繁花》原著中据统计有一千多处“不响”，看过第一章的确“不响”联翩，上海方言“不响”内涵惟妙惟肖。名导王家卫深谙“不响”之意境，将原作中轧姘头等情欲噱头全部删净，提炼升华，昨日的“沪版金瓶梅”成了孤品绝响。

《繁花》一剧以黄河路的至真园、进贤路的夜东京、外滩的和平饭店及外贸大楼为场地，其炉火纯青的镜头运用和华彩纷呈的蒙太奇手法，为观众呈现了东方明珠璀璨辉煌的气势，吴语海派再次风靡全国。雾里看花众说纷纭，“灯红酒绿的繁华过头了”、“还原成了30年代的申城旧貌”，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可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剧情追溯到1978年，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起始之年，一切都得摸着石头过河。朦胧晦暗的影像烘托出阿宝青涩纯真的初恋，女友雪芝眼神迷茫，显现着对未来的憧憬，美好生活的渴望。

苏州河由西向东流入黄浦江，江水穿城往北汇融东海，江河与海洋成就了“魔都”的魅力。由近至远的四座桥梁分别是：河南路桥、四川路桥、乍浦路桥和外白渡桥。宏伟的上海大厦与外白渡铁桥毗邻而居，成了上海滩百年不变的地标。万国建筑群造就了申城独特的欧式风景线，从左至右三个明显的建筑依次是：绿色金字塔铜顶的和平饭店（外滩20号）、钟楼高耸的海关大楼（外滩13号）和环廊穹顶的汇丰银行大楼（外滩12号）。

风雷激荡的1966是文革运动的起始之年，夏秋相交之际红卫兵小将蜂拥京都，我和同学桑某随北航红旗南下上海。起初住在杨浦区同济大学的教室，后来搬进了上海造币厂，位于江宁桥苏州河的北岸。曾随同沪上工人造反派队伍从人民广场出发，途径西藏中路，穿过南京东路到达终点外滩。沿途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红色浪潮也遮不住大上海的西式风情。京城知名的十大建筑刚刚在1959年落成，而沪上的巍峨建筑早已是洋洋大观，人们常说：“千年底蕴看北京，百年风骚看上海。”

造币厂是一座气派十足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大楼，说是工厂，但更像一处政府机关。职工食堂的告示板更新每日菜单，小笼包一口下去汤汁滚烫。厕所安置有白色陶瓷坐便马桶，享受不了，去弄堂满处找便池蹲坑。初来乍到大上海，吃喝拉撒出洋相，刘姥姥进大观园，开眼了。桑某结交了一位造币厂的女工，两地书信缠绵，与阿宝雪芝一样，想必也曾有约 — 沪上再见。70年毕业分配，桑同学分到了石家庄华北制药厂，我到了东北，两家工厂位列全国医药化工四大企业的榜首。桑某与女工的约定未能兑现，京沪之恋也就不响了。

第二次来沪也恰好是十年相隔，1976年春末夏初时节随同厂研究所的闫工和候师傅一起公出上海。龙年1976，不平静的一年，动乱的终点，也是新时代的起点，百废待兴。污浊的苏州河臭气弥漫，延安东路过江码头万人争渡，黄浦江上沙船人家垃圾漂浮，陆家嘴铅灰色货栈密密麻麻，万国建筑群也尽显沧桑。

当时在北京西路的上海医药工业研究院学习一个化工项目，该院的前身是雷士德医学研究院，现今雷士德旧址与造币厂均已被列入上海市的优秀历史建筑名录。大上海“物华天宝，人杰地灵”，50年代上海曾派遣了30多万专业人才和熟练技工支援全国各地，厂里也有一批当年来自上海的援外人员，有位老克勒竟成了指点我英语进步的老师。

1952年岳父便从上海来到沈阳，成了气压机厂的一名铸造车间领班，留下老妈在南市区的老西门万生桥路上的一处弄堂里。南市区是上海老县衙所在地，包括豫园、城隍庙和文庙等名胜，七八十年代已沦落成上海最杂乱不堪的一处棚户区，在本世纪初全部拆迁了。曾多次探望过老奶奶，对沪上市井生活有了亲身的体验。

奶奶也是出自沪上的殷实人家，年幼时进过几年学堂，时局动荡家境败落了。妻子与父亲并无血缘关系，老人家一口宁波吴语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待我却是真心实意，一大早买来油条粢饭，从老虎灶灌了热水。奶奶家底楼是共用的厨房，仅容一人的木楼梯通到二楼，房间面积不足十平方米，房顶上开了个老虎天窗，八仙桌、双人床和橱柜。忙时上下操劳，闲时床上看书，螺蛳壳里做道场，老奶奶一生过的的通透恬然。

宝总联手外销员明珠与范老板，一把火将“三羊T恤”烧遍上海滩，中华商业第一街南京路摩肩接踵，两大百货公司“一百十百”人头攒动。上海不仅是全国百货零售业的龙头，也是拉动中国工业经济的火车头，上海的年工业总产值占全国的三分之一，此记录一直保持到1980年代。上海轻工纺织等商品做工精湛，享誉全国人见人爱。借公出机会采买成了惯例，曾买过120海鸥相机，上海牌手表、高仿Polo衫等，大白兔奶糖和牡丹飞马牌香烟用来联络感情。四川北路、老西门的八百和徐家汇的六百经常光顾，与南京路相比经济实惠价格亲民。

外滩27号曾是有名的的怡和洋行，上世纪下半期上海外贸局入驻，而被称作“外贸大楼”。楼内有中国纺织品进出口总公司上海分公司，中国化工进出口总公司上海分公司等，分别简称作中纺上海和中化上海。

北京阜成门外二里沟也有座外贸大楼，与东单的外贸部大院区别，北京人称其为“谈判大楼”，大楼内即是外贸部直属的“国字号”总公司，有中国技术进出口总公司、中国纺织品进出口总公司等等。1985年首次接触外贸工作就是从二里沟“谈判大楼”的九楼会议室开始的，一个从丹麦DDS工程公司引进的技术项目，包括机械设备、工艺质量、安装施工、投产验收等程序，最后是议价过程的反复Bargin，到签约成交历时半个多月。中技总公司委派了一位张科长负责，比金花的地位更是显赫，64年毕业于北京外贸学院的高材生，我们从84年项目出国考察就开始打交道。也许是常年涉外工作的职业熏陶，与剧中的金花女士一个模样， 衣貌得体端着架子，精明干练而不苟言笑，与外商洽谈起来一张一弛驾轻就熟，不愧是京城国贸大员。

《繁花》剧中的老中青三代外销员先后都在外滩27号三楼中纺上海分公司工作，改革开放初期外贸人员缺乏，炙手可热而又令人羡慕的职业，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录取分数超过了北大清华。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化，工厂成了首批被国家赋予进出口自营权的企业，1988年组建了公司，挂靠在中国医药保健品进出口总公司名下，脱钩后简称沈东公司。

老克勒爷叔是王导特意添加的一个点睛式人物，提篮桥八年后重出江湖，宝总皮包公司的幕后师爷。沈东公司有多位老总皆出自沪上，与生俱来的海派经商天赋，上的台面气场十足，管理精细处事圆通，诚信至上业绩创新，沈东之花脱颖而出。

激昂奋进的大时代，正如《繁花》的剧中情节，人人亢奋试图改变个人命运，皮包公司泥沙俱下，外贸队伍良莠不一。1989年外贸部对全国外销员进行考试，择优录用无证下岗。本人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与年轻新锐一起从审查信用证L/C单证相符开始，但不是循环信用证而是不可撤销信用证，边实践边学习，统考过关成了外贸队伍的一员。

华东进出口商品交易会每年3月初在上海展览中心（原名为中苏友好大厦）举行，来上海都是围着中苏友好大厦周边转，大厦后面南京西路上的波特曼五星级酒店才刚开业。当时对黄河路和进贤路两地并不晓得，其实离中苏友好大厦也都不远。华东交易会上结识了一位外滩27号的外贸员，中化上海的邓先生，地道的上海人，年龄与我相仿，温文尔雅慢声细语。不久邓先生由中化总公司外派纽约，就在曼哈顿南端世贸中心二号楼的57层办公，邓先生有幸躲过了 911的恐袭劫难。

《繁花》中的玲子和明珠的言语性情张力过头，就显得聒噪了，而雪芝与金花最具上海女人内敛婉约的气质。

梅萍与小江西在职场竞争中失落，而心生嫉怨，恰如梅小姐的自白“汪小姐这样人存在的本身就是对我的伤害”，构陷她人反倒伤及自身，不争春的梅花成了无依的浮萍。

与和平饭店曾有过一餐之缘，1996年美籍犹太裔商人Louis Wayne 来访，夫妇二人住在静安希尔顿，点名要去和平饭店的顶楼晚餐，怀念沙逊大厦往日的犹太情结。当年罗氏与上海新亚药厂在浦东成立了维生素B6合资公司，黄浦江跨江大桥才通车，尘封记忆中的新区还是绿色的原野，与浦西的繁华相比，空寂而又落寞。

闯荡江湖呼风唤雨，大鳄搏弈虽败犹荣。

繁花阅尽归真阿宝，无愧天地不负年华。



《繁花》是一部虚拟特效棚拍戏，没有外景实拍，光亮与陰影营造人物肖像，王家卫将“伦勃朗光”运用到极致，匠心独具。伦勃朗并不陌生，荷兰国宝级的人物，生前因《夜巡》而落魄潦倒，现今 473x363cm 巨幅遗作《夜巡》收藏在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镇馆之宝。

伦勃朗·哈尔门松·范赖恩（1606—1669）一生留下90多幅自画像，被誉为光影大师，同时代的人不欣赏伦勃朗，后人难以企及。王家卫追随伦勃朗的身影，十年磨一剧，不为纸醉金迷的世俗所迷惑，坚守笃行自己的艺术理念。

在欧洲绘画史上伦勃朗是一名卡拉瓦乔主义的继承者，米开朗基罗•卡拉瓦乔（1571-1610）一生浪荡不羁，开光影及明暗技艺之先河，独创画面中的舞台剧灯光效果，其画派被称作卡拉瓦乔主义。传世之作《被斩首的圣施洗约翰》现今保留在马耳他岛上瓦莱塔的圣约翰大教堂。

《繁花》以“相约97”结尾，东方明珠象征着浦东新区的崛起，魔都巨变在新世纪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