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才叫“过年”

老军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回家,才叫过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文.彭学军</span></p><p class="ql-block">题记:一个孩子,从小若是没有养心养肝的家乡,长大了便难有一个不离不弃的祖国。</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回家去,才叫过年。”60岁的我,望着窗外淅淅沙沙坠落的冻雪,条件反射地对女儿的提问给了一个恒定的答案。</p><p class="ql-block"> “爸爸,今年又到哪里去过年?”33岁的女儿每到年关,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冰天雪地,总会问起一句相同的话。</p><p class="ql-block"> 尽管父亲已走了58年,母亲也走了5年,作为一个无爹无娘的孩子,每到过年时,仍然特别想着回家,回到那个地图上已找不到名字的小山村,回到那个没有高铁、没有公交、没有肯德基的小山村,回到那栋父亲和母亲双手修建的木瓦房子里,回到那个儿时记忆中,只有过年了才能饱饱地吃上一回猪肉和大米粑粑的家里。</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名叫熬溪的小山村里,在这个曾经四面来风的木房子里,娘用了整整15年的时间,把我从一个赤身裸体的新生儿,养成了寨子上的第一个大学生。然后,我又靠着家乡山水所养,血脉所赐的本钱,在人世间流淌了45年,由一个离乡求学的懵懂少年,修炼成一个行将退休的花甲老师。身子显胖了,皮肤深皱了,头发全白了,60年的岁月沧桑,改变了自己的躯壳容颜,却改变不了那个铭刻在骨髓中、鲜活在心瓣上的念想——回家,过年。不管手头(单位)的事情多繁杂,不管回家的路途再艰险(冰雪封路),不管外面的都市再勾魂、风景再惹眼,想爹想娘的年,定要回家去过。</p><p class="ql-block"> 于贤妻于爱女于两个还不谙人事的孙宝宝,他们和许许多多各有其事、各有其由、各有其难者的想法一样,只要一家人能聚到一块,在哪里都是过年,但于我,整整六十年了,一年都没有变,一次也不能变,只有回到家里,才能真叫过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家乡的年,是骨肉之间用相依为命熬成的亲情和温暖。</p><p class="ql-block"> 父母亲手修起的木房子,没有城里的商品房结实,更没有地暖和空调,加之房子还未完全造好时父亲便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寡娘、4个孩子和只夹了一半木壁板的家。每到年关,冬肆的风便嗖嗖地从用玉米杆夹成的屋壁缝隙中钻进来,钻进床头,钻进被窝里,钻到你的额头上、鼻尖上,冷得你头皮发麻、骨头发凉,浑身打颤,用被子蒙头裹脚,全封闭式防御,还是效果不佳,哆嗦地缩成一个团球。这时节,娘便会找一个晴日,带着我去山上砍(烧)刺炭(一种用野灌木丛烧成的细炭),哥哥便扛着锄头和斧子去山上挖树蔸(桩),两个姐姐便背着柴刀和草绳去山上找干柴。晚上,回到家里,娘便在堂屋中间用圆盆把炭火发起,在火盆上罩个竹笼子,把一屋(全家)人要穿的被冷风吹的棒棒硬、嘎嘎响的衣裤、鞋袜,烤得软和和冒热气,让你穿起时从皮外暖到肉内,上上下下、热热火火。哥哥和姐姐便在火坑上烧起一堆大火,红红光光的火焰,烤得一家人个个手发红、脸发光,烤得四面的屋壁板也发热发烫。除夕夜,娘说“三十夜守大年各家都要烧旺火”,哥哥姐姐便拼命地往火堆上加干柴加树蔸,一家人围在火堂上,从脚趾热到手尖,从肚皮暖到心脏,旺火烧得火坑周边的石条,挨着石条的地面都冒热气,不穿袜子也不再感觉到冷。那种惬意、那种温暖、那种纯天然的穷享受,那种苦中有乐的真幸福,远远地超过了城里人楼房里的地暖和空调带来的舒适,让你一到冬天,一到天气有点冷了的时候,便肯想起哥哥、想起姐姐,想起那个活到九十多岁,冬天里常常不爱穿袜子,一辈子自己不怕冷,只怕冷着了儿女们的娘。</p><p class="ql-block"> 几年前,娘跟着父亲去了山里,不久二姐又跟着娘去了山里。人人都有生老病死,列祖列宗、世世代代一直都生活在这山寨里,然后又长眠在这山坡上。这里有山有水,有爹有娘,有哥哥姐姐,有弟弟妹妹,这里有乡里乡亲,这里便叫家乡。娘在家里时,可以买些软糖、买些香蕉回屋去看娘,娘去山上了,可以买些纸钱、买些香烛爬坡去看娘。爹娘健在时,儿女们可以在家里和爹和娘大声地讲着话,爹娘远走了,儿女们可以去山上跟爹跟娘跟一堆黄土悄悄地诉衷肠。只要你愿意回到家乡去,只要你能够转到家乡来,这里的田间地头,这里的林间草丛,这里的山塘溪沟,到处都闪现着亲人的身影,飘响着家乡的口音,展演着你童年时、少年时的一个又一个淘气的故事,让你一次又一次地抚摸到父母勤劳和善良的气息,一回又一回地亲吻到一家人坐在一起烤火或是看着电视、一起陪爹陪娘聊着的那种天伦之乐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眼光中有爹有娘的孩子,心窝里才会有真正的家乡。有年过时,一定要回到家乡去,回到爹娘的身边去,才能过足过够真正的年味。</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家乡的年,是邻里之间用患难相助溶成的仁义与友善。</p><p class="ql-block"> 在城里过年,满眼是高楼,遍地是人流。在人挤人的公交上,在物扎物的超市里,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躯壳莫名其妙地空荡,心里不可名状地茫然。一幢幢楼宇里,邻里之间墙靠墙、门对门,住了几年、十几年,也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各人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老死不相往来,一扇扇密码门,一张张防盗网,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隔成了一只只离群的鸟,关闭了人性的本真,锁住了世间的美好,冰封了一个又一个欢乐祥和的年味。</p><p class="ql-block"> 只有回到乡下去,回到那个山塘中男孩子敢光着屁股骑水牛打水仗,那个水井边女孩子敢用冷水洗衣服洗头发,那个你流着鼻涕长大、长到六七十岁了还是互相叫着乳名的的寨子上去,你才能享受到原滋原味、原生态过年的味道。张家在打糍粑,胡家在炸耳糕,彭家在杀年猪,耳朵里、眼晴里、鼻子里,一寨子的空气里、竹林里、木房砖屋里,全是年的味道。平日里,谁家有个大屋小事,一堂一族、一个寨子上的人都会赶拢来帮白工(不收取分文工钱),过年了,你帮我家打粑粑,我帮你家推豆腐,你送我几蔸包心白,我送你一碗热耳糕。碰上谁家杀年猪,寨上的人都被吆喝来吃“刨汤肉”,一批接着一批,一桌又加一桌,比城里人办喜会还要热闹。火盆放在屋院中央,先架上三角,再架上大锅,肥肉瘦肉肠子肚子一笼水爆炒,亮澄澄香喷喷满咚咚的一大锅,再下些猪血、豆腐和白菜,杂陈五味,你喜欢吃什么便放肆去夹什么,吃完又有添,管吃管饱,吃得你嘴角冒油,吃得你肚皮发胀,吃得你心里上瘾,一到过年了就想再吃,吃得你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味道。</p><p class="ql-block"> 屋坎下的大爷大婆家和我家屋檐连着屋檐,连座了六七十年。大爷是四邻八寨有名的木匠,大婆是一寨人心中的菩萨。因为无生养,他们待我如同己出。家里没米下锅了,找大爷大婆赊去,上学没钱交生活费了,找大爷大婆借去,饿饭了想肉了,还是到大爷大婆家里转去。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切凭计划供应,买米要粮票,缝衣要布票,吃肉要肉票,买斤酱油买砣肥皂也要酱油票肥皂票。那时城乡差别也很大,城里人每人每月有半斤猪肉供应,农村人要等到过年,一人才得半斤年肉指标。每斤肉0.96元,我家5口人,两斤半肉的指标,所需的2.40元钱每年都靠娘和哥哥去城里卖柴卖炭来解决。记得有一年,也是下雪天,早早挑炭出去的哥哥,天黑了把炭又原模原样地挑了回来,炭没有卖脱,年肉买不回来,一家人正就着娘自己推出的豆腐和姐姐从地里砍回的白菜吃着年夜饭时。大婆推门进了屋,手里端着一个大瓷碗,眼馋的我、想肉吃的一家人,都看到了大婆碗里满满地装着一碗肉……。那情那景、那肉那味,那亲那恩,那种入心入骨的年味,让人至死不忘。</p><p class="ql-block"> 从此,在我的味觉中,家乡的萝卜白菜便胜过都市的熊掌鲍鱼,家乡的粗茶淡饭便是人间最养身养性的美味佳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家乡的年,是人与山水之间养心养情凝成的依偎和眷恋。</p><p class="ql-block"> “我要不要陪您去熬溪过年?”女儿礼貌地继续试探性问我。</p><p class="ql-block"> “在(由)你,我反正要回老家去。”</p><p class="ql-block"> 我淡淡地回应道,话语里有一个长辈对晚辈应该尊重而生的那份顺其自然的理解和宽容,更有一个父亲和女儿之间因代沟而起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悲凉和伤感。</p><p class="ql-block"> 暖的味道、冷最知道,饱的味道、饿最知道,尊严的味道、屈辱最知道,恩助的味道、苦难最知道,离别的味道、牵挂最知道,家乡的味道、游子最知道。以前,我一直不理解诸多的社会现象,譬如由80%的华人构成的新加坡,为什么要刁难中华?譬如中华牌乳汁养大的清北学生,为什么留学美国、日本后不愿回来报效祖国?再譬如老师亲自培养的那些靠家乡扶贫、靠学校资助完成学业的学生,为什么毕业了不愿回家乡工作、回母校教书?这些疑惑,这些失望,似乎从一个父亲与女儿在去哪里过年的认知上找到答案——经历比出身更重要,品性比财富更厚实,灵魂比符号更价值。</p><p class="ql-block"> 忠孝可以两全,是靠先天基因遗传,还是靠后天亲身历炼?没有铭心刻骨的苦难历炼,没有洗肝洗肺的灵魂触动,自我中心而缺乏责任担当,只知索取享用而不图良知回报,这种挖根封源的教育培养、这类丢本变质的给予付出,其结果,自然是种瓜未必得瓜,种豆未必得豆,好心付出未必就能得好报。种子重要,但生长的土壤和环境气候更重要。否则,再纯再真的种子,都可能长成基因变异、遗传变性的无心果。</p><p class="ql-block"> 我与女儿,出生在同一个村子里、降生在同一栋木房中,基因相承、血脉相通、骨格和模型也十分相似,看到的第一眼天空同眶同灿,呼吸的第一口空气同甜同香,听到的第一句话语同声同韵,喝下的第一口热水同色同味,按照美国佬以出生论籍贯的做法,我与女儿都有中国的国籍、湘西的地籍、保靖的县籍,都有这个名叫熬溪寨子的寨籍。但是,因为经历不同,成长的环境不同,对于家乡,对于过年,便感悟有别,情怀生异。</p><p class="ql-block"> 娘一辈子没离开过寨子。跟着一生辛劳的娘起草贪黑、放羊守牛、砍柴割草,每一座山岭、每一片树林、每一块草皮便有了劳动而生的那种苦中有乐的体验,跟着一生善良的娘走乡窜寨、探亲访友、接人待物,每一条山路、每一丘田土、每一件木屋便有了做人而得的那份知好知歹的感悟。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修身养性、溶血铸魂。娘和家乡教会了我,什么叫骨肉亲,什么叫乡邻情,什么叫养育恩,让我们这辈人从骨子里明白了什么叫家乡,什么叫做一个人的圣地一个人的爹娘。</p><p class="ql-block"> 我离家后在外打拼,教了一辈子书,换了七八所学校。女儿跟着我四处奔波,一会儿留乡下,一会儿搬城里,远些年居保靖,近几年住吉首,她整个的家乡不在田间,不在地头,没能够定格成山成水成乡亲,她全部的乡愁乡恋都跟在父母的脚上和身上。对于女儿这类随着父母到处迁居生活的儿女,自然哪儿都是家乡,哪儿又都不是家乡,再加上没受过冷、没挨过饿,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足日子,没有切肤之甜的经历,缺少切肤之痛的感悟,便难有那种刻骨铭心、忠贞不渝的家国情怀。</p><p class="ql-block"> 心里没有家乡的孩子,便如断线的风筝,无根的云朵、失脚的小鸟,翅膀骨再硬再亮,飞得再高再远,活得再光再鲜,也回不到亲爹亲娘的身边,回不到那属于自己的窝。</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娘在生(世)的时候常常肯念叨着一句话,麻雀都有个三十夜,过了六十个“年”,年纪大了,才慢慢读懂这句话真正的含义。今年又遇极端天气,一场暴雪、一地冰封、一条条堵在路上、对着家乡方向打着双闪的车流,让我明白了,对于在外打拼的游子,家乡不在只是一方血脉,一种身份,一个外贴的符号,更多的是一种经历,一种情义,一种根植于心骨的情怀。</p><p class="ql-block"> 通往家乡的路不再是一条条拥挤的公路、铁路和航线,而是一颗颗跳动的❤️脏、脉搏和灵魂。回家过年,不只是一个个能够蠕动的肉体回归,更是一颗颗不忘初心的灵魂洗礼。</p><p class="ql-block"> 天堂里的娘,似乎在对我招手唠嗑着,儿啊,人要是从小没有养心养肝的家乡,长大了便难有不离不弃的祖国。</p><p class="ql-block"> 我要回家。</p><p class="ql-block"> 回家,才叫过年。</p><p class="ql-block"> 2024年2月1日起笔于湘泉纯水岸</p><p class="ql-block"> 2024年2月7日落笔于朝阳郑家堡</p> <p class="ql-block">后记:自主著文者大致可分两类:一是手痒了,秀秀文肌笔肉,好向世人展示点什么;一是心痛了,摸摸胸口良心,想给后人诉说点什么。</p><p class="ql-block"> 忠孝与否,不仅涉及个人生活品行的优劣,更关乎国家民族发展的好坏。又忠又孝,对家庭对社会负责担当,这种品质靠基因遗传?靠空洞说教?还是靠艰苦奋斗的亲身历炼?靠社会大环境的正向熏陶?不忠不孝,自私自利,只知享受索取,不懂知恩图报,不去奉献付出,这种表现在某个孩子、某些孩子,甚至某个时代诸多人身上的不良习气,其教育训导的责任在于自身?在于家庭?在于学校?还是在于时代导引?在于整个社会风尚?</p><p class="ql-block"> 为初心也为愿景,每个不该忘本的人是否都该去做点什么?!</p><p class="ql-block"> 谨以此文,由过往而现今,由自身而他人,由个体而社会,由此及彼,与智慧者共反思,与良知者同自省。</p><p class="ql-block"> 顺祝:所有美友微友和亲戚朋友春节快乐!龙年大吉!家人幸福安康!</p> <p class="ql-block">  2024年2月8日即农历腊月二十九,回到家乡(保靖县熬溪村那栋我生活了15年的老房子,现为同胞三姐家),与亲人们共过土家族人的大年。</p> <p class="ql-block">  腊月三十,驾车带从长沙赶回来过年的楠楠、郭文、郭允慈一家赶马王畔湖,与妻女、外孙李禹为、彭宇甜等亲人相会,陪年近八十的岳父母一起过汉族年、守除夕夜,迎接龙年第一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