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娘文

沧海一笑

有些事情，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比如娘走的那一天。
2010年的8月14日，我本来和家人一起在山上避暑。上午忽然接到一个朋友电话，说是中午有个圈子里的朋友要为女儿举办升学宴，请我参加。家人一致反对我下山，说既然不在家，这样的宴席就免了呗。可我就是不听劝阻，执意要下山。
　　在山上临时找车返回市里，颇费了一番周折。等我风风火火赶回市里，升学宴已经结束，那帮朋友也作星散了。
　　既然已经下山，也不想再上去了，就在附近找点儿其他的活动吧。正好有个姐们约牌局，便跑去她家凑角。才打了几圈牌，忽然接到妹夫的电话，说是我娘情况不好，也许是不行了。我心里一惊，赶紧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在家里等电话，随时准备回老家。

虽然娘已经缠绵病榻两年了，但初闻消息，还是觉得心中难受。想起山里可怜的娘，再也无心打麻将，第一次主动拆了牌局，回家找儿子，准备回老家去看娘最后一眼。
　　一个小时不到，又接到妹夫电话，告知娘已去了，他正开车往我家来，送我和儿子回去奔丧。
　　匆匆忙忙赶到老家，就看到娘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再也不会一见面就拉着我的手喊我名字了。我跪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叫她，伏她娘身上喊她，她再也不会应我了。

娘真的走了，彻底不管我了。她也谁都不管了，自己脱离苦海，直奔极乐之境去了。
听说方才在娘弥留之际，没有一个人守在她的床边，娘虽然儿孙满堂，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人间最后一句话想说什么，我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是夜，按照乡里的风俗还有诸多仪式。因为天太热，娘连夜就要入木，还有几个远行的儿女甚至还没来得及赶回来看娘最后一面。
　　那时候，我戴着长孝送娘入棺，离娘是那么近，近到我一直看到了娘在人间最后的面容被一层冥布盖住，身上洒满白石灰……那时候我在想，我跟娘的缘分原是这么深啊，朋友的那个电话，分明是娘在冥冥中召唤我，否则我这个一向最顺从的人，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不听话，非要赶下山，又恰好赶上了送娘最后一程呢！若是我那天不设法下山，我也会跟娘的那些子女一样，连娘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岂不令我抱憾终生！

　　娘其实不是我的生母，但在我心里，她一直是和生母一样亲的亲娘。

　　从小生长在鄂北平原水乡，我们那儿管母亲叫妈。鄂南山里的人管母亲叫娘。二十七年前的那一天，我嫁作了山里的媳妇，从此，我便既有一个妈，又有了一个娘。

　　我从不后悔此生有过这样一个娘。虽然，回首那段失败的婚姻，也曾有过茫然和沮丧，然而，想到他让我遇上了这样一个世上最好的娘，让我们结下了这样一段世间最真最美的婆媳情，我又不觉得后悔。尽管这个娘的儿子曾经伤得我很深。我曾对他爱得死去活来，也恨得咬牙切齿，分手的时候，更是痛得肝肠寸断。但，子是子，娘是娘，他们是两码事。曾经亲密无间的丈夫逐渐变成了今天形同陌路的前夫，但，娘永是我心底最亲最爱的娘，永生永世也不会变。如果真能有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要找到她，做她一世的女儿，还在她怀里甜蜜地撒娇，享受她甜如蜜浓于酒的母爱呵护。

　　娘，真心真意疼我的娘啊，叫我怎么舍得下您？！您的慈颜早已如烙印一般，深深刻在我心里，随时随地都可以翻出来，尽情端详。您的头发已不再浓密，颜色已花白；您的脸庞瘦削，脸颊也不再白皙，上面已皱纹密布；您的眼睛不大不小，有些凹陷；您的鼻梁不高，鼻头宽而平；您的嘴巴从不瘪着，总有几颗虫牙在坚强支撑；您的耳垂很薄，上面穿了很大的两个耳洞；您的笑容有些羞涩，笑声不是很大；您的身材矮小，瘦得一阵大风就可以将您吹起……

　　娘啊，一辈子受苦受难却安之若素的苦命的娘！从小生长在战乱年代，国破家亡的国恨家仇，您有过；幼年丧母，无人疼爱，孤苦伶仃的凄凉况味，您有过；当童养媳，整日驮着懵懂无知的“小丈夫” 拾柴洗衣，却无人倾诉少女隐秘心思的青春的寂寞，您有过；因为身单体弱，生活艰苦，又缺医少药，新婚之后一连夭折三个孩子的丧子之痛，您有过；和平年代因天灾人祸，一家人常年四季吃野菜野果树皮树叶仍填不饱肚子的饥馑岁月，您有过；将六个儿女抚养成人，这其中多少不为人知的含辛茹苦，您有过……当您老了，好不容易帮六个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却又亲眼看见三个儿女家庭破裂，劳燕分飞，一次次遭受心灵的打击；更难以承受的是，在您年逾古稀之后，却要亲手埋葬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养大成人的第一个儿子，亲身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近两年，您缠绵病榻，性情大变，这其中，又遭受了多少身心的折磨？娘啊，我苦命的娘！您这一辈子，八十二个春秋冬夏，又有多少顺心如意的时候？！这一生中，您过过几天安生的日子，享过几天的清福啊！您的一生，就是灾难频仍，打击不断，幸福和甜蜜离您总是那么遥远！娘啊，您所经历的苦难说不尽，道不完，这还仅仅是我所知道的，您的一生中，又有多少苦难是无知的我无法知晓的呢！

　　娘啊，我的只知道付出的慷慨无私的娘！您是这么瘦小，就这么瘦弱不堪的一个小小人儿，您的体内蕴藏着多少能量，谁能说得清楚？无论对谁，丈夫，子女，亲友，您总是奉献、奉献、奉献，您将一切都无私地奉献给别人，却从没想到向别人去索取什么。对丈夫，您全心全意，尽力维护；对子孙，您疼入骨髓，百般呵护；对媳婿，您关爱有加，从不见外；对亲友，您真诚相待，如沐春风；对乡亲，您与人为善，热情相助……只要您有的，只要您拿得出的，只要您做得到的，无论对谁，您总是尽心尽力，从不吝啬。您这一生，只有人负您，绝无您负人！

　　娘啊，我亲亲的娘！叫我怎能忘记，我坐月子时，您衣不解带，没日没夜的精心伺候？叫我怎能忘记，寒冬的夜里，您硬是用您温暖的胸怀捂热了我冰冷的双脚？叫我怎能忘记，平日里那一个个清晨，我好端端地赖床不起，您毫无原则地迁就我，亲手做好、亲手送到我床头的一碗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蛋肉丝面？叫我怎能忘记，一年四季，您毫无条件地为我缝补浆洗晾晒叠好的一件件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干净整洁的衣被？叫我怎能忘记，那些年我们共同生活时，您每天在阳台上、在厨房里忙碌着却也快乐着的瘦小单薄的身影？……

　　娘啊，我的心地纯朴勤劳善良的娘！您连走路都怕踩死了蚂蚁，从不伤害任何人，却总是对别人给与的一点点好处念念不忘。其实我对您的好，也只是作为一个儿媳应尽的本份，但您总在乡亲面前赞不绝口，一次次展示，对于我的贪玩懒散、不擅理家，什么家务都让您做的毛病，却绝口不提，让乡亲们见了我，个个都竖起大拇指，几乎将我当成了贤惠媳妇的楷模。我的耳垂厚，皮肤又容易过敏，您的儿子送给我的金耳环，我一戴上它耳朵就溃烂，试了几次都不行，实在是戴不了我才送给您。第一次戴上金耳环的那天，您好高兴、好兴奋，如获至宝一般，脸上的笑容久久未散。那次回去之后，您在乡亲们面前逢人便夸儿媳，似乎要让满世界都来分享您的幸福。年节的时候，我给您做了几件新衣服，您恨不得逢人便告知，这是我的儿媳给我做的新衣，让全村人都感受到您的快乐。背着我，您一次次真心赞美地对乡亲说：我的红英几好哦，每次上街就牵着我的手，生怕我摔跤……所以，走在村里，乡亲们个个都以为，我是一个多么好的媳妇，殊不知，我有多少令人不可容忍的毛病啊！我可怜可爱的娘啊，就这么从不挑别人的毛病，别人对您的一点点好，您就是这么时刻挂在嘴边，记在心上，您是这么容易满足，这么容易被感动！为什么？这辈子，您受苦受难就像家常便饭，所以，一点点的幸福您便无限放大，视若珍宝，倍感珍惜，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娘啊，最牵念我的娘！您的恩德，叫我何以为报？还记得大哥走的时候，我去送他。当时，您拉着我的手，哭得很伤心。别人劝您，想不到您竟说：你们不知道我的心啊！我哭他大哥只是一小半，他病了这么多年，我知道他迟早会离我而去。其实，我更舍不得的是我儿红英啊！多好的一个孩子，我家却没有福气，载不住啊！我红英，对我有几好哟！听到娘由衷不舍的话语，我心里十分不忍、万分感动……娘啊，我最放不下的娘！叫我怎能忘记，分别后您一次次为我伤心流泪的痛苦的脸庞？叫我怎能忘记，失散后您拄着拐杖，满大街苦苦寻找我的瘦如麻秆的双腿？叫我怎能忘记，每一次悄悄到山里看您时，您总是泣不成声，老泪纵横，临别时紧紧攥着我，久久舍不得放开我的那双结满老茧的手？叫我怎能忘记，您那双生生哭瞎的双眼？娘啊，永远最疼我爱我的娘！您对我的疼爱与牵挂，叫我这一生怎能忘怀？！

　　总以为，近年您虽然年迈多病，瘫痪在床，但我总还知道您在哪里，实在太想您的时候，我总还可以悄悄过来看您。这些年来，不论旁人是否愿意，如何看法，我心里知道，娘一定是时常想念我，盼望我去看您的。所以，偶尔我也不顾一切地跑来看您。可是现在，您这一去，咱们娘俩从此就阴阳两隔，后会无期了，再想您的时候，叫我到哪里去找您啊，与我心意相通的娘？

　　娘，娘啊！您走了，叫孩儿到哪里再找一个如此疼我爱我怜我念我的娘？

　　娘，今天，孩儿又想您了，您也想我吗？如果您也想我，今夜，您就来我梦里，就像之前的那些温馨的梦境一样，让我们再在梦里相聚吧，亲如母女一般，就像从前一样。

可敬娘王党生

　　生于1928年农历八月初二

卒于2010年农历七月初五

公历2010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