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的风烛年

陌陌

　　老爸大约在八十五岁前后，突然决定不再自酿红酒了，说人老了，做不动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爸真的老了。他本想将木桶、酒瓮等酿酒的工具送给子女，没一个接受，就送了其他人。

　　后来，他整理出一批批东西，往外清，一贯很会惜物和收藏东西的他，在一步步做着“断、舍、离”。

他听力下降，又抗拒助听器，无论看电视还是聊天，当他听不清时，就转向我妈问“说什么”，经我妈大声复述才听得到，我妈成了他生活中的耳朵。通常情况下他很耳背，都要我妈大声复播才听清。而有时他的耳朵又特灵敏，小声说话时夸他什么或说他的不是，他又听得见，不用翻译。

他方向感也更差了，比如去附近医院，去汽车站，一出大门就迷糊，认不清家的方向。所以妈担心他出门不懂回家，外出都陪着，

在垂垂老矣现实面前，他的倔脾气、坏脾气不再随性发泄了，有时我们说他的不是，他问“刚才说什么”，我们不吱声，他就不再追究。还是五、六年前，一句话说不好，他就大发雷霆，然后整晚睡不着，第二天早早上门来骂一通才作罢。

他明白他在家说了算的大势己去，他的强势也不得不有所克制。我妈在他的长期强势下显得懦弱，有些事爸一反对，妈就不敢主张。我们子女辈看不下去，就出面担当道义，帮妈处理事务。爸自知不占理，只得听便。（题外话：我妈自婚后就是在老爸强权下忍气吞声一辈子，如今老爸垂暮还是忍他让他，我不禁怪妈：别再惯他了。就是你长期让他，他才养成“说一不二"甚至蛮不讲理。妈沉思好一会儿说：他都这把年纪了，还计较什么？再说他有在，我还有个伴，有总比没有好。突然意识到：每个人都要经历人生晚景孤独的阶段，悲凉！）

一次，我叫二老来我家包水饺，共享在一起做吃的乐趣。我妈一进家门，就来帮忙。我爸见我俩包饺子方法都是先将装馅的饺皮外缘对折粘合再挤捏皱褶，就说我一次捏合成型会更快。便动手包了起来。由于各人手法不同，包出的饺子大小、形状易于辩认。水饺煮熟起锅后，他发现他的水饺破损的多，沉默了。我突然察觉那一刻他的失落，和不得不服老的无奈。

今冬，遇到冰霜天或冷空气来袭，老爸就禁不住叹，几处常坐的床都开着电热毯，还是冻。八十岁冬天还洗冷水澡，这几年才改热水洗澡，一直抗拒使用热水器，这次终于同意安装了。强烈的冷感，说明体内热力退化明显，不足以调节平衡体温。还需要空调调节室内气温、热水袋捂四肢或热水促进四肢血液循环。

老爸的认知明显退化，智力返童。一次聊天说起，几天前，骑自行车回家在进小区下坡处，被正开出的小车刮蹭摔倒，车主要带他医院检查或掏钱补偿，均被他拒绝，车主问了他房号就离开了。我询问车主情况，他说可能是外来停车的，车号，车主姓名联系方式一概不知，也没再见到。他称现在肩肘各处还很痛，我要带他去医院检查，又执意不去。他聊起更早还有一次在街上被摩托车刮倒，摩托车无视驶离。我听说己发生2起被刮蹭摔倒两次的事，立即一连串责备：怎么这么轻贱自己的生命？平时不带手机，我妈又不在旁边，真的出事，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任由他人处置，那么被动和无助。平时一句话都计较的人，在这事关人命的时候又这么甘愿吃亏，不懂维护自己的权益。被撞了，连求助报警、记车号、留对方电话这些基本常识都不懂。还好你天天上山劳动，身子骨硬朗，不然，一般老人就是轻则骨折，重则一摔致命的结局。

　　亲历我爸明显衰老，不禁唤起往日的回忆，曾经的他从生活各方面处处透出心灵手巧、对新事物的好奇和热爱生活。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约四五十岁光景，休息时间经常边干活边收听收音机的小说连播、曲艺之类，经常半夜收听靡靡之音，收音机、三用机，以及一堆录音磁带、原声磁带、唱片，见证其激情燃烧的岁月。会手工，曾自制过木制红缨枪、小木船、木制手枪。养过蜜蜂、鸽子、鹦鹉、珍珠鸡、火鸡、鱼（金鱼）和猫，还有鸡鸭兔（交给我们小孩子操心）。最生动有趣的情景是他在操场行走时，总有几只鸽子飞落在他肩上、头上，陪他走一程。七十年代在乡下各小学间辗转，每到一处，都种各种新奇的花、菜、果，记得土城墙上开满各色太阳花，种过大朵温香的月季、茉莉、穗状及冠状鸡冠花、菊花。种过穗豆、黄豆、高梁、玉米、花生等杂粮。除大众菜，还种有当时少有的佛手瓜、蝴蝶豆、芹菜、豆腐菜、胡萝卜、果菜（类似菜球，长在地下，白色球状）、尤溪瓜（比黄瓜粗大）、西瓜、甜瓜、芭蕉、葡萄等水果。他会做馒头、肉包、油条、糖麻球、锅贴、千层卷（米浆蒸熟）很多好吃的，偶尔改善生活，只是当时生活条件艰苦，每次要限量吃，解不了馋，余味无穷。凡此种种，足见他生活情趣丰富、爱好广泛，是个懂得生话、热爱生活的人，所幸我遗传了些许，比如喜欢音乐和花，心智永远不成熟，可惜缺少用心于栽植花卉、养活物、制作美食的特质。

回头看现在的他，后背日渐驼了弯了，无法直起身，身躯日渐消瘦也矮小了一截，走路会时不时趔趄一下，牙也磨损没剩几颗了，我不禁联想到蜡烛，人的一生不正如蜡烛吗？初生时闪烁不定，顽强求生；青少年生命力旺盛，扑扑上窜；壮年状态饱满安稳；老年弯腰滴泪；暮年为风烛残年，生命之火将尽，光渐式微，飘飘忽忽，热力渐弱。

　　老爸活在世上的日子屈指可数，可谓活一天是一天，活一个月是一个月，能过一年是赚到一年。到了这个年纪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而意外因素又太多，真希望他能活到百岁，但愿能那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