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我的陕北知青岁月(四)</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4.悠悠万事,惟吃饭为大</p><p class="ql-block"> 发芽洋芋也是好东西:中国北方人冬天吃什么菜?改革开放前,北京城里人冬天的当家菜就是大白菜、萝卜、胡萝卜、土豆,这些是新鲜菜,而陕北农村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我们插队的延川县当时没有大白菜(不知现在有没有)。萝卜、胡萝卜在秋天已经腌成酸菜了,没有新鲜的吃。土豆(陕北叫洋芋)各家自己窖藏,秋天时不知道知青要来,没有专门为知青保留。我们到村里后,队长说把留作种子的洋芋给我们一些,我们跟着队长去挖洋芋,当刨开洋芋窖的土后,看见洋芋上长着十多厘米长的芽,紫白色的芽密密麻麻,纠结在一起。能吃吗?我心里直犯嘀咕,不是说长芽的土豆有毒吗?但看到队长好像不以为意,我们的胆子也变大了,管他呢,他们敢吃,我们也敢吃,每次吃以前,把土豆芽掐掉就是了。就这样,吃了两筐土豆似乎也没出什么事。幸亏有这些发芽洋芋,支撑着我们度过了刚去农村时的缺菜岁月。</p> <p class="ql-block">发芽洋芋,此图来源于网络</p> <p class="ql-block"> 队长出去寻吃:我们去插队的前一年,当地是个灾年,我们去后不久是农历新年,新年过后,村里就陆续有人出去要饭,陕北人为这种举动起了个更有尊严的名字:“寻吃”。寻吃,顾名思义,寻找吃的,也就是史书上所说的“就食”。“要饭”和“乞讨”含有以下求上的哀求意思,而“寻吃”和“就食”并不含褒贬之意。</p><p class="ql-block"> 春节过后有些天,我们见不到队长拓青海的踪影,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出外寻吃了,据说,他的婆姨理家不甚精明,下来新麦,便足吃足喝,上顿面条,下顿白馍,而不是像会过的人家那样“糠菜半年粮”,“闲时吃稀,忙时吃干”。这样,他家总是等不到新粮上来,便揭不开锅了。我去他家里,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家徒四壁”:炕上没有铺褥子,更没有陕北人喜欢用的羊毛毡,而只有高粱杆皮编织的席子,但已破碎得不知岁月;吃饭的碗,几乎没有一只完好的,不是锔过的,就是破口的;窑洞里,除了炕上的破席子破被,锅台上的铁锅和破碗,几乎再没有他物,就像遭到过土匪洗劫一样,甚至更糟,因为,他窑里的东西连土匪都不会看上。不会过的人家如此,会过的又如何呢?拓祥的爸爸是大队党支部委员,自己精明,婆姨能干,儿女负担也不重,但也在同一时期外出寻吃。他们直到春耕前才回来。</p> <p class="ql-block">拓青海</p> <p class="ql-block"> “吃饭”是打招呼的常用语:我从小就住校,幼儿园、小学、初中都是住校,在家也是住公寓楼,邻里之间见面的机会较少,不知道人们见面是如何打招呼的。到农村插队后才知道,“吃饭”是普通中国人最常见的打招呼用语。陕北人吃饭,喜欢端着一个大碗,装着常吃的杂面条、钱钱饭等等,蹲在自家窑洞门前吃,见到认识的人经过,扬扬筷子,招呼道:“吃了吗?吃上个!”见到不认识的人经过,也扬扬筷子,招呼道:“吃了吗?吃上个!”在山里受苦(陕北人把劳动、干活称为受苦,自称受苦人)时,饭是送到山里吃,人们也不吃独食,而是从干粮上掐下来些碎屑弹向四方,嘴里念念有词:“南来北往的鬼怪灵魂吃上个!”</p> <p class="ql-block"> 深挖洞,广积粮:近60年,中国曾先后与美苏两大强国为敌,处于弱势地位的中国,也因此产生了一些相应的词语,比如:“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p><p class="ql-block"> 中国共产党自建立以来,多年间以俄为师,无论在意识形态、政党建设、斗争方式上,还是在政权组织、经济体制、教育制度、军队建设等方面,都虔诚地向苏联学习,苏联是中国的老师。然而,二十世纪60年代末以来,苏联又成为笼罩在中国天空的阴云,它多次扬言要修理不驯服的中国,并在中苏边境屯兵百万,核威胁成为中国人心头挥之不去的一道阴影。毛泽东为此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不称霸是没这个实力,挖洞积粮是未雨绸缪不得已。国家挖洞积粮,老百姓也开始储备必不可少的“战略物资”。1969年,珍宝岛之战后,我所插队的陕北延川县刘家湾村的房东刘老汉,就在窑后打了一个密洞,洞中储藏了足够用20年的火柴、满满一面袋盐和各种粮食。他在向我们展示他的战略物资时,颇为自豪地说:“再打起仗来咱不怕!”</p> <p class="ql-block">从左至右:刘德、刘元东、拓世富(应强)</p> <p class="ql-block"> 龙王庙里的鸡:村边的小河旁有座龙王庙,经过一次次运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的扫荡,龙王庙已破败不堪,神像残缺,瓦砾遍地,到处是蛛网灰尘,香火沉寂多年。有一年夏天,村里的小伙伴风扬给我们送来一只瘦瘦的公鸡,说是老姜奉献龙王的。原来,这一年天旱,多时不下雨,刘家湾的土地绝大多数在山上,那里的山是土山,山上没有泉水,把水从河里提上去的设施也不具备,人们只能靠天吃饭。对于天旱,农民不会干等着,而要采取点行动,这种行动就是向天祈雨。姜海宽是三十年代入党的老共产党员,在群众有困难的时候,他挺身而出,毅然拿出自家养的公鸡,献给了龙王。但这一次,知青当了龙王,我们当时已很久没有闻过肉味了,有鸡当然要吃,高高兴兴地打了牙祭。第二年又遇天旱,老姜再次采取行动,这次他没有献鸡,而是给龙王烧了一块钱。</p> <p class="ql-block">2010年张蒲真回村拍摄的龙王庙</p> <p class="ql-block"> 饿得差点摔到大坑里:1958至1961年的三年困难时期,我曾经挨过饿。从记事起,即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就生活在北京。那时,儿童被称作“祖国的花朵”,“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在各方面都受到很好的照顾,因而在1958年之前,我在幼儿园吃得很好,主食基本上是大米白面等细粮,很少吃玉米面窝头之类的粗粮,副食也很丰富,肉、菜、蛋、奶不断,从来没饿过肚子。</p><p class="ql-block"> 1958年9月,我上了地质部职工子弟小学,住校。星期一到星期六都在学校住。刚上小学时,尽管伙食质量赶不上幼儿园,经常有些我不喜欢吃的煮菠菜、炖胡萝卜之类,但主食随便吃;后来,馒头、米饭、窝头等干食不能随便吃了,而是有了定量,但稀粥可以随便喝;再后来,粥变得越来越稀,直到变成了粒米皆无的汤,而且也不再随便喝,我曾经不喜欢的菜也变得稀罕起来;再后来,正常的饭菜越来越少,代食品越来越多,比如柳树叶、茄子把儿腌的咸菜,橘子皮做的果酱,玉米芯粉掺玉米面做的窝头等等。</p><p class="ql-block">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玉米芯粉窝头,尽管玉米芯磨得很细很细,但在嘴里嚼啊嚼,直到嚼成了粥,就是咽不下去,感觉就像一团木头渣堵在嗓子眼。但就是这样的饭也不能吃饱,而是有定量,每顿饭都要用饭票,凭饭票可以领到两个或三个小窝头(加起来似乎有一两)。当时我正处于长身体时期,特别能吃,二十个这样的小窝头都不够。所以每顿饭都吃不饱,很长时间都忘了吃饱饭是什么滋味。为了使自己能享受到吃饱饭的感觉。同学们就干起了拆东墙补西墙的把戏,互相借饭票,今天我借你的饭票,我吃个微饱,明天还你饭票,你吃个微饱。这样,虽然还饭票时要饿肚子,但偶尔总能享受到饱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玉米芯,此图来源于网络</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时,体育课很少上,上课时总是感到饿;每到星期一或寒暑假后回到学校时,大家常要互相按一下额头,如果按下去是个坑,半天不起来,就开心地说:“你浮肿了,你浮肿了!”把这看作好玩的事情,而没有意识到浮肿的凶险。记得当时几乎人人都有按下去起不来的情况。现在想想,北京是中国的首都,首善之地,按说无论怎么困难,政府也要保证北京的供应,如果连北京人,特别是北京的孩子都饿得浮肿了,那全国情况的危重便可想而知了。</p><p class="ql-block"> 由于粮食短缺,当时报纸电台经常介绍一些怎样把馒头蒸得体积超过原来的一倍,怎样煮饭出数,怎样用一个鸡蛋做出一大锅蛋汤的方法。我们在家也学着做,馒头蒸大了,米饭煮多了,就很有成就感,好像自己就能吃到更多的馒头米饭。其实那不是自欺欺人吗?一斤面粉,蒸的馒头再大,也只是一斤面粉的热量和营养,变不成两斤。</p><p class="ql-block"> 政府根据职业工种的不同,为人们规定了不同的粮食定量,那时家家几乎都有一杆秤,我家每次做饭,都要用秤仔细称出当顿的口粮份量,生怕超支了吃不到下个月。</p><p class="ql-block"> 我爸爸是高级知识分子,国家有照顾,可以凭购物本在特供商店里买到一些外面买不到的东西,如糖、点心等等,但价钱很贵。那三年,爸爸妈妈尽全力照顾我们正在发育的身体,每到星期天或寒暑假回家,总要想办法给我们做些有营养的东西吃,或者把存款取出来,从特供商店买些吃的,或者把每个月的肉票攒起来,等我们回家时再吃。听爸爸妈妈说,那三年几乎把家里的存款都取光了。文革被抄家时,造反派见抄到的存折上只有几百块钱,还奇怪地问:“你们的存款怎么这么少?把钱藏哪了?”</p><p class="ql-block"> 记得我当时最喜欢吃的东西之一是炒豆腐渣,大葱辣椒炒豆腐渣,在我看来,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越没东西吃,人就越馋。过节时如果家里饭菜比较多,我会一直吃到嗓子眼。遇到街上卖的便宜小吃,如酸枣面之类,我会一下子买一大块吃,就这样把肚子吃坏了,那三年得了两次痢疾,并住了两次儿童医院,大概跟嘴馋有很大关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炒豆腐渣,此图来源于网络</p> <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三年,以为那只是奔向“共产主义美好明天”的征途中一段偶然的插曲,以后再也不会饿肚子了,哪想到灾难再次降临:</p><p class="ql-block"> 插队第一年,是我此生第二次挨饿。到村里后,知青第一年有国家供应粮,每月原粮38斤,但没有菜吃,油水也很少,肉基本吃不到,又要干重体力活,因而很快大家就变得特别能吃,就连女生一顿也能吃三大碗干面条,何况我们这些如狼似虎的小伙子!记得有一次吃白面馒头,每个馒头至少有半斤,好久不吃了,特别香,我吃了五个还不过瘾,又吃了一个。</p><p class="ql-block"> 当时陕北不像北京那样冬天有大白菜吃,各家只有些藏在窖里的洋芋(土豆)和缸里腌的酸菜。乡亲们可怜我们,东家给碗酸菜,西家给碗酸菜,队里也把留作种子的发芽洋芋给我们吃,但前一年这里是个灾年,村里很多人一过了年就外出要饭去了,直到春耕才回来。队长、党支部委员都属于这些脸有菜色,暂时消失的人,所以乡亲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可能给我们太大的帮助。因而我们很快也闹起了粮荒。这时,我们也像老乡一样,麸皮不再喂猪,而是先填人的肚子;晚饭也不再吃干,而是喝稀。但仍然不够吃,经常饿肚子。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饥荒再次降临到我们头上。恶果很快显现出来,我挑粪上山时经常腿发软,特别是在陡峭的地方,有一次,挑粪经过一个几十米深的大坑时,腿发抖,眼发黑,差点摔下去。幸亏为时不长,队里几个女生回北京探亲,把粮食省给我们吃,国家又把知青的标准提高到每月44斤原粮,我们才能吃饱,不再有摔下深坑之虞。</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14.cn/50cgo1u7" target="_blank">我的陕北知青岁月(一)</a></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14.cn/50cp2f7d" target="_blank">我的陕北知青岁月(二)</a></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14.cn/5547n537" target="_blank">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二)</a></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54vb87w5" target="_blank">纽约夜景</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