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岁月家里的客人

平和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进入六十年代的第一年, 说起来也奇怪。过了大半年还挺好的,可是刚到了冬天,竟然闹起了粮荒。打场送粮结束了,队里的场院都收拾得干净了,田地里剩下的只有成片庄稼茬子,粮食都分配到各家了,这时候反倒向农户开始征粮了。</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征粮的人来过我家两次。我家秋天没人出去捡粮,也不能怀揣腰掖往家偷粮,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粮食上交。我的父亲和母亲愿意供孩子读书,对于在生产队里搞偷摸拿这些不太感兴趣。来的人是队长、会计和出保管员。当会计的是满族人,高高的个子,他曾经在伪满时期当过警察。因为有文化、会来事,所以还是照样吃香。我家除了屋里北墙边有口大木柜,靠炕沿有口酸菜缸,其余是四壁徒空。那柜子不知道我家哪辈子留下的,柜面画的花已经看不清楚了。他们再次来催粮,会计就坐在柜子上面,两脚搭拉在柜前,用鞋后跟有节奏地敲击着柜面。后来母亲告诉我,敲柜子就是找藏着的粮食,有粮食和没有粮食的敲出的动静是不一样的。</p><p class="ql-block"> 过了不久,我家来了一位客人,她是母亲的叔辈婶母,住在哈尔滨道外区,儿子是港务局的装卸工。她面目慈祥,说话和气,非常爱干净,我们叫她老姥姥。老姥姥来到我家,家里也没有什么吃的,母亲就把小米加上土豆、冻白菜,放上油盐在一起煮,我们把这种饭叫“混合饭”。因为饥饿,大家吃起来也很香,一天晚上,母亲饿得难受,就在厨房做饭烧火用的豆秸堆里,翻找出十几个黄豆粒,嚼下去才好一点。冬季是寒冷的,因为肚子空,小孩子在夜晚很难度过。这位老姥姥来到我家,我们马上熟悉起来。她有个特点,就是针线活特别的好。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患有肺结核病,母亲对于扒炕抹墙、推碾子拉磨这些活都能做,但是做针线活还是差点意思。当然也有孩子多,忙不过来的原因。有时冬天到了,我们兄弟姐妹往往没有御寒的棉衣,不是裤子短了,就是棉袄瘦小了,过冬还是有困难。老姥姥来到我家,就补齐了这一短板。她每天缝补浆洗不停,针脚做得均匀密实。把大孩子的衣服改成小孩子的,做出来的棉衣合体又暖和。她把破布用面浆粘合干了后,做布鞋的千层底。那布鞋穿起来非常舒适合脚。我们都把老姥姥当成自家人。到铲地的时候,社员都饿得直不开腰,这时候的时候上面发放了救济粮,领到的是高粱面,人们就到地里采些野菜,去江湾摘一些柳蒿芽,掺在高粱面里一起吃。</p><p class="ql-block"> 夏天就要过去了,老姥姥说她要回家了。到了她临出发的时候,我发现她眼睛是在流泪的,她说儿媳妇对她不好,回去也就是个死。我当时是一个六七岁孩子,这句话就轻轻地从我的耳边飘过去了,而且飘过了很多年,后来我想起来它的重要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了。</p><p class="ql-block"> 到了深秋,我家又来了一位客人,说是在下江住,是我母亲的姨夫。我这位姨夫爷姓戴,比较清瘦,面有菜色。他非常勤快,总帮助我家干活。他有一项技艺,就是会编织。把弄来柳条和榆树条,编成大囤子,用来装瘪谷和土豆。他能编各式各样的大小不一的筐,特别是用榆树条编成的筐,结实耐用,美观好看。在第二年江河解冻的时候,这位老人就回去了,至于坐车还是乘船,不得而知了。快要过春节的时候,给我家来了一封信,附有一张二寸照片,那是他儿子参军还戴上了大红花。我清楚记得地址是:依兰县宏克力乡镇南屯。</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家又来了第三位客人,他是我父亲继母的弟弟,他姓王,居住县城里。他说他儿子个子不高,是县粉米厂的正式工人,扛麻袋的。他有时候在街道帮忙做点事。这位舅爷穿着青色棉长袍,针脚都在外边露着。他行动缓慢,说话语速也不快。他没有什么事可做,整天靠着炕沿边大缸,用长长的眼袋抽旱烟,腰上挂着用皮子做的烟口袋。我和他不怎么亲近,还是有点生疏。母亲经常和他唠家常,说一些过去的事情,并且很开心。我听母亲讲,老王家原来是大地主,这家人脑子好使,所立的屯子是离我家十几里地的王家大崴子屯,濒临少陵河。后来由于后人不善经营,有的好逸恶劳抽大烟,中道破落了。过了十几天,最后这位客人也就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这三位客人都是第一次来我家,在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说心里话,我还是比较想念老姥姥和姨老爷的,怀念与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难忘的日子。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我才知道他们是为了躲灾荒才来到我家的。</p><p class="ql-block"> 当时我们这里有来自安徽省来逃难的,他们都是安徽淝西县人。我们屯子来的是十名年轻的妇女,带着五个小孩,瘦得皮包骨,他们是忍受不了饥饿逃出来的。在狼吞虎咽喝了一顿稀粥后,女人们当天晚上就与人成亲同居,嫁给的多数都是单身多年的光棍汉。更加荒唐的是,由于时间仓促,不明情况,有对同胞姐妹竟然分别嫁给了亲舅舅和外甥。有位平时人们都称他为“傻哥”的,他却娶到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小孩子们发现,这个女人腰里系着一条宽又很长的红布裤带。按照当时民俗,这表明她死了前夫。在我参军的时候,曾经和战友卫东聊起了饥荒岁月。卫东老家是山东省济阳县,他是高中毕业生,1970年入伍,干部报务员。他说当年山东有饿死人的现象,他们屯子在三个月内,就拉出十八口棺材,死的多是老年人。</p><p class="ql-block"> 那一次全国性的灾难,也是人世间的一场浩劫。这样的历史悲剧不可能再次重演。对于所说的“三年自然灾害”产生的原因,已经是人所皆知。人们在极端的生存条件下,在面临着生死考验的时候,也是对人性的一种检验,人们的善与恶将将因此泾渭分明。</p><p class="ql-block"> 在那饥荒的岁月里,我的家庭能和有亲缘关系的人一起度过,保持着朴素的感情。在我的家人看来,那都是微不足道的,看似普通平常的事情。但是我想,如果每个人都能缘自内心的良知,释放出一些善意,从点滴小事做起,多做一些有益于他人的事情,倘若把这些汇集起来,那就增添了众多的美与真善,整个世界将会变得了更加美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