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弱水三千（上）

追梦的云

说明：这是我曾经在县煤炭局工作时听来的一个真实故事，据此创作，计3.7万字，分上、中、下三个美篇连载完成。

作品内容简介：

煤矿的事故见证生命的极限。父子情深，以生命的代价搏取生命。矿井穿水，是偶然，抑或是机遇，大自然为他们创造一个生存的窄小空间，展示前所未有的奇观。长久到失去时间的与世隔绝，他们还能重返人间吗？

总目录

一、奇怪的压水井

二、毁灭的世界

三、水底真空

四、二人天地

五、惊天动地

六、煤耗子

七、爱的等待

八、轻视和佩服

九、忠言逆耳

十、水 壶

十一、救二人死十人

十二、饥饿，最具特色的痛苦

十三、颚与齿

十四、茹毛饮血而不可能

十五、山神爷的意志

十六、盘古开天地之前

十七、仪 式

十八、白光中的飘浮

一、奇怪的压水井

漆国庆在极度干渴中醒来，抹一把脸。悉悉索索，像抚摸风干了好些年的杉树皮。

水！微弱的天光。朦胧中记得床边桌上有一杯昨晚喝剩的水，有大半杯哩。手准确地触到杯子，端起来轻飘飘。难道在睡梦中喝干了？

老漆一骨碌爬起。不拉灯。准确地趿上鞋。杯晃晃荡荡，身跌跌撞撞，扯开门去厨房。杯轻轻伸进水缸。缸里应该不会这么空。空空的水缸没有触水的感觉。他似乎一直在虚空中将杯伸下去，伸下去，伸过遥远的虚空。当，杯子碰到缸底。一滴水也没有！

每天，儿子仑辉都把缸里的水拎满，没有一夜缸里的水不满。昨天是他订亲的喜日，老漆清楚记得去水缸里舀了两次水喝，水缸是满满的。儿子既使在大喜日子也没忘了拎满水缸。可是一觉醒来怎么就干了底？难道缸底裂了？水渗进了地底下？

他搓搓脚下的鞋，沙沙响，很干燥。拉亮灯，看不到地上有水湿的痕迹。

眨眨眼，眼皮干涩，眼珠转不动，像沙漠里丢进一颗钢珠。他艰难地裂裂嘴唇，两片嘴唇如橡胶皮，一点湿润感也没有，口水断了渊源。干渴令人难受：头晕，恶心，想呕吐。

赶快找水。

这难不倒他。门口就是水井，前几年打的。压水井。五、六米深，水涌如注，再也打不下去。一家人好高兴，都说挖到泉眼了。即便天干地裂，河汊断流，到处不见水，只要在这里压几下手柄，出水口就呼呼地往外冒水，像揉搓胀鼓鼓奶牛的乳房。

令老漆大吃一惊的是，不管他怎样拼命压手柄，出水口就是不出水！全没有一点揉搓胀鼓鼓奶牛乳房的感觉。他的睡意全消。

青白色的晨光里，他不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咦，咦，怪事，碰到鬼了！他大嚷，惊醒家里人，也吸引住在对面的漆力比的注意。

漆力比也在自家门口的压水井边压水。清亮的井水哗哗涌出，跌落在铁皮桶里，奏鸣出清脆嘹亮的晨曲。

漆国庆再也忍不住，丢下自家门口的压水井，几步窜跳到漆力比家的井口，一、两下就压出水来。脑袋凑上去，清冷甜美的井水顿时灌进嘴里。他大口吞咽。橡胶皮般的嘴唇终于恢复知觉。要命的水呀！

漆力比的井打了十五米才见水。丝丝的渗，叫人心痒痒的，闷闷的，空落落的，怒从心头起，恶问胆边生，恨不得大骂一声，狠砸一拳。或者把这口井倒扣过来，再用力摇晃几下，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水。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口井一年至少半年压不出水。现在正是冬季枯水时节，昨天压上来的水像屙尿似的一根筷子粗，今天变成活泼泼的大水！

漆国庆楞在漆力比的水井边，偏着脑袋看了半天。他真怀疑这地下的水也能偷，是漆力比偸走了他漆国庆井里的水。要不然哪有这等怪事! 不过这种想法也实在荒唐，他井里的水怎么就被偸到别一口井里去了呢？如果说这是荒唐，那么出现这等意料不到的事难道就不算荒唐吗？今天早上他碰到鬼了。 　　　　　　　

漆力比却疯颠了一般，哈哈大笑着在两口水井之间奔跑。这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从此我就不再受这口井的气啦！从此我就不用忍气吞声向你漆国庆这口井讨水吃啦！

而漆国庆和家人则失魂落魄，像霜打的茄子。这事找谁去说理啊！而且这个早上漆国庆家里到处见不着一滴水：水井里、水缸里、热水瓶里、锅里、碗里、杯里、瓢里，处处见不着水迹。唯一的办法只能去漆力比的水井压水，不然就吃不成早饭。

漆力比很大方，就像以前漆国庆一样：用吧用吧，力气用不尽，井水挑不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过去用你们的，现在用我们的，应该应该。真像个暴发户、无赖。但是漆国庆家不用水不行啊。看漆力比幸灾乐祸的样子，依漆国庆脾气，就是吃不成饭也不用漆力比井里的水。他真后悔迫不及待用漆力比家井里的水解渴。尔后又为自己的想法可笑，真是毫无来由的嫉妒：一个院子里住着，多年一同在矿井里挖煤，算得上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转而又为漆力比高兴：他那井里有了水，总比两家井里没水强。

他想今天下班后好好查查原因。

国庆是带着儿子，和力比三人一道去上工的。儿子的未婚妻鸣凤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上了。儿子便落在后面，和鸣凤紧挨着又说又笑。

国庆阴霾的天空转晴，心情比儿子还甜。儿子昨日订亲，未婚妻依依不舍，应该陪鸣凤耍一天。于是转过头：仑辉，今天就不出工了吧。

力比笑哈哈地：百年一回，应该应该。

但儿子冲他们俩温顺地笑笑，和鸣凤仍然不停往前走。国庆摇摇头：不懂事的孩子。

力比很羡慕：多好的孩子。

儿子和鸣凤自小要好，青梅竹马。国庆的意思，不搞什么订亲，干脆把喜事办了。儿子不同意，要赚点钱，把喜事办得热闹一点，不然对不住鸣凤。

三人一道下矿井。沿着斜井朝下走，走到平巷有二百七十米。两脚敲鼓一样。膝关节的韧带一紧一松。要稳住身体，又要推动身体前行。鼓槌敲到最后，鼓槌就不是自己的了。

再沿着平巷走二、三十米，到作业档头。整个世界就是矿帽那一盏灯。矿灯射出碗口粗细的光柱，晕黄晕黄，除此以外全是漆黑。漆黑就是虚空，就是什么都没有，包括巷道两边坚硬的石壁和撑柱，都化作漆黑的虚无。因此矿灯射出的光柱反倒成坚硬实体，可触可摸。

二、毁灭的世界

        地面有山有水有草有树有人有畜有太阳有月亮风光旖旎风情万种的大千世界，在这里便高度浓缩在矿灯的碗口粗细的光柱里。

        但是，突然之间，这碗口粗细的世界也对他们关闭了，毁灭了。

        这条平巷里挖煤的总共十二人。一小时后，他们挖穿地下水。地下水以每秒二十米的速度激射。冲倒了人，卷走了风钻、钢镐、畚箕、煤块。淹埋了轻轨、矿车、风筒。作业档头的电灯瞬间熄灭，巷道融入漆黑。漆黑是一片虚空，却又十分强大坚实。

        这里是大山的深腹。大山残忍地用水充塞那条细小得可怜的人工开凿的巷道。巷道便和大山凝固成为一片整体。

        地下水在大山深腹禁锢不知多少年，养精蓄锐，能量无穷，一旦释放，奔腾咆哮，迅速涌满巷道，又向斜井漫去。斜井就是出井口，不到半天，水高一百余米。

        地下水和人的眼泪是同一种物质，具有相同的特性。

        原本干干爽爽的矿井，不知道如此的大水来自何处，且见缝就钻，就漫，就渗，斜井中水高一百余米以下的所有空隙，无一幸免。

        人的眼泪也不知来自何处，从眼睛里喷薄而出，在脸颊上纵横流淌，然后沿着向下的路线流啊流啊，流进嘴里，浸湿了脖颈，却总也流不尽。

        井口周围数十人，或站或蹲或坐或躺哭成一片。每个人都被自己的眼泪浸湿，让人看了整个就是泪人。他们都是井下遭难矿工们的亲人。

        他们都很明白，井下的人不如老鼠。老鼠善于钻洞，可以钻进曲曲折折很深的洞窟，但是用水一灌，必死无疑。而自然界的大水要来，它们却有预兆，早早出洞避难去了；就是灭鼠的人用水灌，它们呆不住也会冲出来，或从另一个洞口逃走。人是比不上老鼠，没人能从水底逃出。矿井只能从斜井进出。斜井下水深一百余米，何况这水从地下冲出来，用迅雷不及掩耳形容也不为过。

        鸣凤也是数十个泪人中的一个，哭得已经让人认不出她就是鸣凤。她几次冲向井口，都被人拉住。

        从井口看下去，天光只到达三、五米，再下去就是混沌漆黑。鸣凤不被人拉住，她会毫不犹豫投身井下。

        不过她决不会到达井底情人的身边，她会冲破一百七十余米漆黑的阻力，砰地一声落在已经有一百余米深的水面上，然后缓缓下沉。

开始，尽管一百余米厚的弱水托着她，但无论怎样深厚的弱水也承受不了她的重量——虽然她轻盈、苗条，像一只雏燕——只好把她轻轻地，像怀抱沉睡的婴儿，害怕弄醒她，经过十分钟？半小时？甚至一小时？通过长长的水底旅行，最终把她放在斜井的底部。还是无法把她送到情人身边。

        情人在一侧平巷道里。平巷有二、三十米长，弯弯曲曲。神秘的、黑色的，狰狞而残忍的洪水把他扼死在哪个角落呢？当地下水在这口矿井达到大自然的整体水平，或它的源头已断，停止喷涌，这口贮满水的矿井尤如葫芦形巨大水池，口小肚大，密不透风，毫无惊扰，被沉重的大山重新禁锢，滞沉静，死气沉沉。像婆罗门魔瓶里的妖魔，永无出头之日。

十二个矿工和投水的鸣凤各在水底的某一个点上沉睡，互不干涉，直到世界的尽头。

        但是遇难者的家属不允许，人道和法律不允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矿井老板也不允许：不能让一池死水和无用的尸体夺走生财之道。搬来两台大功率的抽水机，没日没夜抽水。轰轰的马达声伴着家属们哀哀的哭声在崇山峻岭回旋，像死去的人徘徊踟蹰的阴魂。

        国庆带着儿子和力比三人来到档头作业工作面时，觉得从未有过的胆战心惊。他下矿井挖煤二十多年，看黑暗如光明。地面上的白天尽了，黑夜来了，很自然的事，而现在是来到阎罗殿。

        工友们穿着破衣烂衫，有的干脆赤膊短裤。地面虽是冬天，地下却不觉得要穿衣服。个个被漆黑的干枯煤灰染成牛头马面。在几盏大灯泡的照耀下，似有似无隐现在一片潮湿雾气中。巷道煤层和矸石放出润泽光。

不可言传怖的响声传来：嘎嘎，扎扎，连绵不断，细如蚊蚁，被巨大的煤钻震耳的轰鸣声吞没，化为乌有。国庆分明听见了。好像来自沉睡的大山深处，或是更遥远的宇宙空间，或是近在耳旁、心里。

        彻骨的寒冷袭来，不自觉一阵哆嗦。这地底下是不会冷的，既便地面雪花飘飞，地下还是温热如春，用劲大了还会汗流如雨。奇怪的冷令他不解，莫非昨天喝酒多了，病了么？摸摸额头，凉沁沁的，没有感到不舒服。经验告诉他，有可能要出事。什么事呢？塌顶？瓦斯？穿水？他说不清，也不能说。他只是个挖煤的大老粗，不懂探测技术。说错了，煤矿老板嫌不吉利，对自己没有好处。比不得当年的国营煤矿。

        国庆一把拖过儿子，父子俩爬进一处向上的孔道挖煤。孔道与平巷成四十五度角，称为上山巷。此处上山巷较大，可容两人同时爬上爬下，且深及五、六十米。上山巷挖煤一般用钢镐，工效低，比不得平巷档头，可以用煤钻大面积采挖。

        儿子赚钱心切，埋怨父亲神经过敏。忍气吞声配合。突然，下面平巷里吹进一股冷风，紧接着就是轰隆隆的巨响，像地面原野上滚过的闷雷。但那种闷雷是一声巨响后越滚越远，直至消失在天地尽头。

        而平巷里滚过的巨雷声不绝于耳，是永恒不变的巨响。使人想起奔驰而过的千军万马。那狭窄的平巷能过千军万马么？既便是千军万马要过多长时辰啊，于是就不绝于耳地轰响。但人类的千军万马是不可能的，必定是阴间的妖魔鬼怪。矿工们挖穿了大山深处的妖魔鬼怪的禁锢，阴兵们浩浩荡荡奔驰而出。

三、水底真空

        跟父亲下了一年矿井的仑辉，今年二十二岁，哪见过这等恐怖世面！连滚带爬靠紧在父亲身边。父亲抱住儿子，在他身边大声喊：穿水啦！

        什么？儿子听不清父亲说什么。平巷内轰隆隆的雷鸣般巨响灌进上山巷，像一头疯狂怪兽，企图从这里找一条出路，但是碰到尽头的绝壁，只得又折转回来，在逼窄的巷内碰撞，咆哮。无论父亲怎样撕裂喉咙大叫，儿子就是听不清。

        父亲不再作声，示意儿子跟上他，往下向出口爬。轰鸣声愈是巨大，阴冷的风也更强烈。爬不多远，突然，矿帽上射出的碗口粗细的光柱里映出地狱里才有的恐怖奇观：巷道口被一堵浑黄的水墙遮蔽住。水墙是一匹长得无穷无尽的布缎，被一架力大无穷的机器拉扯着，风驰电掣地向前延伸，延伸，没有尽头。

鬼哭神号般奔涌向前的水的形状，水的波纹，水的光亮，伴着气壮山河的轰鸣，既壮观又奇特。浩荡的水流像一条黄色巨蟒。蟒身有无穷无尽的长。巨蟒在地狱里沉睡了千百万年，今天终于可以通过这条巷道飞升了。它怎能不兴奋，不呐喊，不奔突呢！

不看则已，一看便使仑辉毛骨悚然。他害怕这汹涌的混沌之水涌进这上山巷里，又惊讶这水为什么只管往前奔，却又不灌进来呢?。啊，我明白了，一定是这上山巷里地势高，水往低处流么，它是涌向更低矮的斜井下面去了。不错，斜井的最底部是要低于这上山巷，但是它的最高处就是地面。斜井高达二百多米。看这洪水滔滔不绝的样子，谁能担保它不会高达一百米、一百多米？即便二百米也有可能。他曾在地面见过被水淹的矿井，站在井口就能看见井下的水，悠悠的，黑黑的，神神秘秘的，不知道下面有多深，像被一只巨大而奇怪的杯子盛着，杯子被深埋在地底，让人想像不到那一只杯究竟是什么形状，杯底究竟有多深。

现在，他就身处矿井洪水下面，如此平巷内矮矮的上山巷很快就会灌进水来。水会将这小小的上山巷灌得滿滿的。他们父子将被涌进来的洪水呑没，像淹死两只小小的老鼠。

        不过他的害怕与这巨大的浩劫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他们已经注定被这浩劫所消灭。他的毫无意义的害怕又有什么用呢？

        他还是非常的害怕。他迫切地希望向父亲倾诉自己的害怕。但是他根本无法倾诉，人的声音在洪水的咆哮下实在微不足道。他已经失去自主能力。他只能被害怕牵引，作无谓的精神上的招架。

        父亲揿灭儿子的矿灯，黑暗吞噬一切，也吞噬仑辉的害怕。长时间的同一种声音已经不可怕了。随即就感到无形的压力。也许这压力早就有了，是被害怕掩盖了。看不见的压力像一锅浓粥，裹紧人的肉体，在虚空中无休止地下沉，直到物质的彻底消失。

        父子俩呼吸困难，而几近于无的自身肉体十分沉重，挪动维艰。多么微弱的空气！漆国庆恍然意识到，正是巷内这股看不见的压力，抵抗住了巷外滔滔入侵的洪水。

        在过去的二十余年中，他曾有过三次逃避穿水的经验。上山巷道无疑要高于平巷。他如果没有经验，这一次他就不会将儿子拉到这个上山巷里来。不然，这么大的水，他和儿子早就没命了。

        但是那几次的水势都不大，爬在上山巷道口，可以看见下面平巷内激流汹涌，却根本没有漫到上山巷里来。他因此一次次死里逃生，似乎大难不死，事后想想，也无非多个心眼，还多个心细，反而觉得穿水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这一次他凭着比别人多一点心眼和心细，以为又可以轻松躲过。但是这一次却手足无措了：上山巷口竟然被大水封住了！

        开始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也像老漆经过的前几次穿水灾难那样，可以伏在上山巷的洞口俯瞰：洞外下面的平巷里，呼啸着奔腾向前的洪水巻着浊黄的浪花，轰轰隆隆如震响着不息的闷雷。老漆经验主义地认为，只要平巷内穿破的地下水流尽，他们就得救了。而这一次的事实却令他胆战心惊，穿破平巷的地下水不但没有流尽的时候，而且时见其高，慢慢接近他们所处的上山巷。

他们害怕了，简直心胆俱裂。眼看着水流漫进洞口，在洞口打着旋。他们以为汹涌的水流一定会伸出一只魔鬼手，很快就要把他们攫住摁死，像揑死一只小鸡仔。

        他们只有闭着眼睛等着死神的降临。他们父子似乎就连最后的告别遗言都想不出来。这样的遗言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们不想说，也不屑说。死神就这样轻而易举取走他们生命，这样的生命也太没有价值，还值得珍惜么？

         然而奇迹就这样发生了：洪水漫过洞口，却没有进来。接着洪水就封住洞口，也没有朝洞内更深的地方淹过来。他俩坐在洞内，坐观黄色的匹练永无止境地快速闪过，如梦里的幻境。虽然看不见浪花，而汹涌的暗流速度并不见丝毫减缓。

        当洞口被洪水封住时，响亮的闷雷声低沉下去。被封住的洞口隔离了闷雷声。就像唱歌的音阶，从高音降到中音

        中音的闷雷不知响亮了多久，转而更低沉地降下去。降到唱歌的低音。低音的闷雷声似乎远去，却并没有止息。

        有经验的老漆渐渐明白，洪水很可能灌滿平巷以下斜井，升高到平巷；填充平巷又向斜井上部涨去。

        深达近三百米的斜井将会漫到什么高度？上山巷的埀直最高点距平巷只有十余米，看这阵势，洪水肯定已大大高过父子俩所处的上山巷。某种意义上，他们是身处水底，是水下真空，大海龙宫；是被水帘封住的水帘洞。

        身处水底上山巷里没有经验的落难者并不知情。一旦知悉了真实情景，一定吓个半死，早就坐卧不宁，哪怕一分一秒也呆不住，以为洪水一定会毫无阻挡地涌进，必死无疑，哪里还有勇气静静呆下去等待救援呢！

四、二人天地

        但是浩浩荡荡向前翻滚的洪水经过偌大一个巷口，怎么就不进来呢？难道这里的地下水不是液体，丧失了水向低处流和见缝就浸漫的特性？要不是有幸遇上这种毁灭性的大劫难，这样的奇景是做梦也见不到的。

        呼啸而过的洪水不但挟着雷鸣，也携着大风，刮进上山巷内，被曲折的巷径化解，但仍有冷风窜进来。父子俩择一处背风的石窝，拉过平时采煤送风通气用的帆布风筒，垫在屁股下。黑暗中睁着眼，各人想着心事。唯一能看得见的是双方眼眸晶亮的闪光。

        儿子担心，问：爸，大水会灌进来吗？父亲只能安慰：山神爷会保佑我们的！

        奇怪，他们竟然能听到对方说话了。同时也意识到洪水制造的低音闷雷声与他们关系已经不大。他们不知是悲哀还是惊喜。他们似乎已经抓住生命，那薄薄的，小小的，用肉眼看不到的可怜的东西。但是，他们并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是否真正抓牢。他们不能肯定脆弱的生命会在自己的身体上停留多久。他们不敢惊扰它。他们只能轻轻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们在黑暗中丧失意识很睡了一觉，睁开眼，同时恢复听力时，四周是可怕的寂静。

        浓酽的黑暗对矿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生命的黑暗。虽然矿工整日在黑暗中劳作，试想他们什么时候是在没有生命的声音中度过的？一个矿工无论在井下工作多少年，时刻都有同伴的脚步声，咳嗽声，说话声，劳动工具的碰撞声，机械的轰鸣声，敲打耳膜的各种噪音绝不亚于在地面听到的。而这时他们听到的只有相互身体活动发出的响声，当这种响声也停止的时候，竟能听到自己大脑中植物神经末梢的炸裂声。

        他们体会到了什么是死亡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老鼠，没有蚯蚓，没有蚂蚁，没有光亮。光亮是带来生命和声音的源头。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和死亡量孪生兄弟。

        他们揿亮头上的矿灯，匍伏爬行到巷道口。巷道不够高，勉强可以弓腰行走。这时他们却不敢这样，他们认为最好的姿势应该是爬行。似乎害怕惊扰了什么。他们好像十分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死寂。死寂固然可怕，但一时半刻不会要了他们的命。而之前的洪水奔腾带来的雷霆之怒，却很可能顺手牵羊掠走生命。其实他们害怕惊扰的是眼前的死寂。死寂如一面大磐石，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直不起腰。

        在矿灯碗口粗细的光圈移动下，阻塞在巷道口外的水墙仍然存在。却纹丝不动，宛如固体的玻璃。而已改变颜色，由粗重的浑黄变为清明的平淡，隐约可见水底的黑色煤块和矸石。

        儿子用手一点，起了一道水纹，随着斜斜的水面晃动。有顷，水纹逝去，透明如镜，一个巨大的电视荧屏镶嵌在巷道口。父亲在屏幕上看到横七竖八躺在水底的工友，数数十个；儿子看到未婚妻在地上打滚、号啕。鸣凤是个沉静柔顺的妹仔，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

        不知道现在地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没事了仑辉！水不会再大，我们等着上面抽干了水救我们出去。父亲心情宽慰，对儿子说。

        他们这时才完全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此前只为惊心动魄的事变、轰鸣、冷风、激流、黑暗和寂静。一切物象的变化一幕接一幕，应接不暇。似在一瞬之间，牵着父子俩的意识和思绪，他们的生命附着在耳目和身体接触之处，魂飞魄散在周遭一切变动不居之上。如一场噩梦，被惊讶、恐怖、无着无落所代替。表现的纯粹是动物的本能，就像被惊吓的鸡和狗，只能鸡飞狗跳，四处奔走。不去想，也不可能去想这突发的惊吓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对它们的生命安全有何意义。

        当父子俩跳出鸡和狗的简单思维而回复到人类的思索，是在极度的疲劳昏睡了一觉之后。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已经过去，业已发生的险象电光石火般在脑子里闪过，就像跳出万劫不复的地狱，踏进生趣无限的天堂。

        啊，谢天谢地，谢观音菩萨，谢山神爷，谢祖宗，谢所有记挂我们的亲人。

        我们没有死，我们还活着。而漆力比和别的工友，整整十个活生生的人，都在工作面。地下水突喷，迅水不及眨眼――他们一定大睁双眼在白花花的抑或是黄浊浊的水花向他们激射而来，在尚未击毁的电灯光的辉映下，目力所及，一片水光，天罗地网，倾泻而来，如江河翻覆，哗啦啦活泼泼光闪闪。他们的视象传输到大脑一定变形，幻化成张牙舞爪，青面獠牙，铺天盖地而来的妖魔鬼怪。无所逃遁，必遭吞噬，命丧黄泉——他们一定极端害怕，极端虚弱，极端无助。他们丢镐弃筐，企图闭上眼睛，不让这要命的恐怖图景进入心里。但是来不及了。喷激而至的寒冰之水如千万只钢爪，触及了他们。他们的灵魂比水之钢爪更快地飘忽而去。丧失灵魂的眼睛反而睁得更大，要看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目眦尽裂。飘忽而去的灵魂始终未弄清是什么导致脱离躯壳。到死也不明究竟。

现在，漆国庆父子是明白了，这场灾难就是穿水。

        可怜的漆力比等十人一定不明不白就死了。来不及悔恨见不到亲人就死了。甚至感觉不到窒息和碰撞的痛苦就死了。死得干脆、爽利、无牵无挂。死得无声无息遁形匿迹归于黑暗不见天日。死得鸡抹脖子狗遭闷棍猪被戳喉理所当然，而且无怨无悔没有半点抗议。

        漆国庆父子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活下来了，怎么就没有随他们去了。

        儿子漆仑辉脑子一片混沌，没有理出头绪。他为什么就没有死？还有他父亲？啊，想起来了，那是父亲把他拉走的。拉到这上山巷里刨煤块。

五、惊天动地

        上山巷刨煤块效率低，赚钱少。当时他恼恨爸，爸怎么就这样蠢啊！难道害怕和别人竞争吗？他深知父亲的为人，总不与人争执，得让人处且让人。但也不能一味的让着人，自己总要赚钱总要为家总要吃饭啊。所以父亲跟人一样出工而往往少拿钱。

        他早就憋着气：和爸一起做工就是窝囊，倒霉。又不能公开顶撞。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没想到这次的窝囊却救了自己一命。倒好像窝囊不能发财也不至于送命。

        不过，他并不感恩父亲。只不过歪打正着，瞎猫碰死鼠，还是命不该绝，吉人自有天相。即便父亲不拉他来上山巷采煤，他也会因其它原因离开绝境，或者他今天就不下井了。

下井前父亲不是让他休息一天陪陪鸣凤吗？他如果听了，不但不会送命，也不会躲到这憋闷的上山巷里受罪，而是在温暖的阳光下享受爱情的甜蜜。

        他是应该留下的，为什么要贪这一天工呢？一天几十元，于结婚杯水车薪，差一点就送了命。还好，命大福大，这不是躲到上山巷来了吗？说到底父亲还是福星。没有在井上避开，在井下还有父亲这个福星。我终究不会死。

        我今年二十二岁，将来应该有大出息。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在等着。活着多好，可以思考，可以想象，可以吃，可以说，可以唱，可以看，可以听，可以感觉。

        我读了高中毕业，差几分就考上大学，是我自己不再考了。考上了还要读四年、五年或更长的时间，美好的青春就埋葬在书本里，太没意思。没考上真是太好了，可以自由自在，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游。

        未考之前没有这样明确的看法，只是隐隐约约向往，一门心思还是想考上大学。主要是为了争气。为父亲争气，为自己争气。知道自己差了十几分，当时失魂落魄。心里像猫抓，又空空落落。眼泪流出来。也就是十来分钟的事，男儿有泪不轻弹，衣袖一抹，泪痕尽扫，难受化为乌有，隐藏的快乐逐渐显现。

        我觉得自己没有损失任何东西，何必搞得凄凄惨惨！受那书本的欺侮，像奴隶一般。对，学生之于教科书，就是奴隶和主人的关系。这种可怕的主奴关系，我已经忍受整整十二年。今天终于解除，回到正常的人生中来。

        从知道分数线到转变心境，仅仅半个小时吧，我的心就怦怦跳了，身上长出翅膀，想飞遍这广大美好世界！

        我首先想到在外打工的鸣凤。我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没考上。口气和心情简直就是报告好消息。怎么不是好消息呢？我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经过的一切，都充满快乐。我恢复了和自然人生的和谐相处。

        我一时没地方去，我就说：爸，我跟你去挖煤吧。爸笑了笑，说：你不怕别人笑话你？

        儿子说：我想笑话是肯定的。笑话本身就是很可笑的。我如果怕了，就真成了可笑的人。我年纪轻轻，身体健康，思想健全，和所有人一样活在这个世上，我有什么可笑的?

         爸的顾虑我不当回事。我说我要去挖煤。那么多工友，下到那么深的漆黑地底下，一定很有意思。所谓爸的顾虑其实不是爸的，是别人的。爸对我从来就没有顾虑，从来就不强迫我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我几乎完全凭自己的兴趣和意志，爸从来就觉得很有道理。我觉得爸是以我为骄傲。

        爸说我长大了，有力气了，不管干什么都行。读书期间没有长大，没有力气。读书就是为了长大和长力气。爸还说他这一辈子就是个挖煤的，总和别人搭伴，例如与住在对门的堂弟漆力比。现在儿子长大了，不读书了，可以搭伴了，多有意思。

        父亲和老板讲了，就带儿子下井。一干一年多。父子搭伴，协力同心，少了许多和别人一起干的猜忌。爸说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年这样快乐过，或者说幸福过。我听了很感动，便觉得真是爸说的那样快乐和幸福了。

        没想到今天就发生了这样大的穿水事故！我算是见了世面。我是真害怕了，害怕得不得了，像被鸟铳打中的鸟群。除了爸和我，所有的鸟都被鸟铳打中，纷纷从枝叶间落地。但是我这只鸟虽然遭受霰弹击毙的劫难，却也经历了死里逃生的幸运。如果不是爸，我今天必死无疑。这就是和父亲在一起干活的幸福，生死大幸福。这幸福就是可以让我没有死，能够有滋有味地回顾从穿水到现在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感受到的恐怖和悲壮。还有许多奇异景象。不是亲临其境，怎么能见识呢？

        堂叔漆力比等十个工友虽然同样身处其境，却已经同煤块矸石一样没有知觉了。我漆仑辉就有福多了。我庆幸今天跟了父亲下井。留在井上多乏味啊。错过了亲临这样的大事故，我一辈子都要遗憾的。我今年二十二岁，二十二岁就有了这样的见识，胜过了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人一辈子活到八、九十岁，临了离开这个世界还没有这样惊天动地的见识。我是幸运的。

        说实话，我一边跟着父亲逃难，一边吓得哆哆嗦嗦，一边控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在听在看在感觉。甚至我的好奇一度压倒害怕。好奇占了上风，傻傻的，呆呆的。视听所及，目瞪口呆。

父亲以为我吓懵了，拼命大喊：仑辉仑辉，你怎么了？害怕了吗？看到父亲的惊恐状，我竟然笑起来，说：爸，我不害怕，你放心吧，我觉得蛮有味哩！父亲骂了一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发羊癫风。

        父亲漆国庆是只煤耗子。不但别人这么叫他，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他就是在煤窑里觅生活的耗子。

        耗子胆小，机灵，见微知著，只要不贪心，多一份谨慎，就不会被人打死，或者遭受其它灾难。耗子完全应该颐养天年，寿终正寝。可惜所有的耗子几乎都贪心，贪心就失了谨慎：误食毒药的，误踏夹板的，误堕陷阱的，比比皆是。许多地方的耗子就是这样销声匿迹。但是耗子又很顽强，绝迹了的地方要不了多久又会成群结队，往来穿梭。

六、煤耗子

        但是，人能真正徒手捉住一只耗子吗？自然界的灾难来了，首先逃脱的就是耗子。聪明的人类如果真要逃脱大自然的惩罚，必须向耗子学习。

        漆国庆就是要致力于做一只既不贪心而又小心谨慎的煤耗子。要不然，不要等到这次事故他早就死了。挖了二十多年煤，穿水事故就遭遇三次。每次都是躲在上山巷里逃脱了性命。上山巷好像专为他设计的避难所。

        他每次下井，都要先观察主巷道和上山巷的联系，相互间的距离，在心里确定万一事故发生撤退的路线和时间。不但穿水了有路可逃，就是瓦斯爆炸也不至于慌不择路。

        当然，这两种事故猝发就在一眨眼，真要发生了再夺路而逃也枉然。事先须学耗子见微知著，找出预兆。天下万事都有因果。事故也有因果。漆国庆时时刻刻不忘记观察因果。例如瓦斯的明显预兆是闷热，窒息，空气擦得出火，静心凝神真能看见虚空中闪闪烁烁的蓝色火花；穿水的预兆潮湿，阴冷，石壁上绽露水珠。

        这次的事故就异常明显。漆国庆不是班长，更不是队长，也不是安全员；矿上曾经多次安排他负某个方面的责任，但是他认为自己没能力，拒绝担任。不过每次看到事故预兆，都向队长提出。不管队长听不听。

        他唯一能做好的就是预先给自己作准备。他没有责任也没有能力让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以前发生的三次穿水，都像这次一样，是在乡镇企业小煤窑，其实就是个体煤矿，和现在这个煤矿的性质一样。不同的是这个煤矿的前身是国营，买断职工工龄，煤矿就卖给老板。漆国庆发现几次预兆，好心提醒队长，队长反骂他贪生怕死，多管闲事，扰乱人心。

        他从此害怕提意见。但是并没有改变他为自己找一条生路的习惯。由于必要和不必要的谨慎，他不和工友们争夺好采煤的工作面，也不捡肥挑瘦只干报酬高的活，牢记标语上的话，“安全第一，生产第二”。就要少干一点活，干差一点活，干报酬少一点活，却屡次事故都能从鬼门关顺利逃脱。别人送了命，他换回一条命。

        其中一次穿水事故，他也是被困在一个上山巷里，整整七天。救援出来连自己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不吃不喝在黑暗里捱过了七天！他是少吃一餐饭都不行的健壮汉子，事先如果告诉他，他将要饿七天，不要等到饿死，早就被吓死。想想都后怕。但是在黑暗里他就不觉得，只不过一个特别长的夜晚，天亮得太迟了点。虽然饥渴难当，也捱过来了。煤窑方一夜，地面已七日。想想又觉得很有意思。

        他是个农民，没有别的谋生技能，似乎世上除了种田就只有挖煤适合他。时间一长，挖煤有了经验，逃生有了经验，也就依恋挖煤，想着挖煤。虽然累一点，脏一点，但钱比种田多。种田要晒日头，吹风雨，挖煤都免了。煤窑里冬暖夏凉，和地面的严寒酷暑比，简直就是天仙福地般的恒温：电风扇不能比，空调不能比，高楼大厦也不能比。

        人们都怕挖煤有危险。俗话说，船上的死了没埋，挖煤的埋了没死，是有几分道理。但漆国庆不以为然。煤窑的危险他早领教过。要说死，他早死过几回。但是没有死，煤窑的危险让他死不了。就像他喂了一条狼狗，狼狗高大凶猛，即便再顽劣不驯，即便咬遍了天下所有的人，也不会咬它的主人。

        儿子没考上大学，要跟自己挖煤。他想到别人会在背后说风凉话。但是他一口答应，他是带着骄傲的心情答应。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不但他漆国庆挖一辈子煤没有损失一根毫毛，他还要带自己的宝贝儿子在身边挖，照样不让儿子损失一根毫毛。现在事故发生了，果然他带着儿子成功逃脱。虽然还没有回到地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救援出去，但是至少没有像漆力比那十个人一样葬身水底。这是第一步，当然还有第二步，第三步。一步一步来，他总要把儿子带上地面。之前逃生的路他早走过了，走熟了。就像在大森林里转，一般人都会迷路，而独独他不会。他会不急不忙带着儿子走出去。

        如果人的瞳孔是白色的，就会在黑暗中纤毫毕现看清一切，就像我们的黑瞳孔能看清光亮一样。可惜漆国庆父子也只是黑瞳孔，来到错误的地方。为节约矿灯的电，他们不亮灯。他们的瞳孔、身体无一例外与巷道里的石壁、煤块、石、风筒溶成一片黑色。在深浓稠酽的黑色里，在黑得不能再黑的黑色里，物体丧失轮廓、线条、光色。父子俩因此感觉不出自己究竟在哪里？是否真正存在？

        他们并排斜倚在石壁上。屁股下面是呈30度左右的高坡，垫着风筒布。父亲在下坡，儿子在上坡。虽然没有风，但是沁入肌肤的冷风是从下坡渗上来的。因为顺着下坡到巷口就是主巷道，主巷道已经灌满了水，冷气就是从水里渗出来的。

        本来儿子要争着坐下坡，要照顾父亲，父亲怎么能要儿子照顾呢？父亲负有保护和指导的责任，儿子知道什么？万一不慎从坡上滚下去了怎么办？就会像漆力比十个人一样葬身水底。儿子虽然年轻，但身子骨还是没有父亲硬扎，父亲要为儿子抵御冷水里的寒气。

他们并排坐着，抱着手臂，却是肩膀和肩膀挤紧，相互温暖。他们是下井挖煤劳动的，窑里本来不冷，还要劳动流汗，就没有必要多穿衣服。父子俩都是破旧的短衣短裤。窑里的温度不低于人体温度，地不水也应该不低于人体温度才是，为什么他俩就觉得冷呢？这样一想，就觉得其实也并不冷。冷的是一种心境。何况满巷的大水严密封锁上山巷道，父子俩尤如置身密封的库仓，哪里还冷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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