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平等

月照长空

前不久，韩国出台了一项禁吃狗肉的法律，说是为了更好地融入文明世界。

韩国人吃狗肉，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早已成为习俗，甚至上升到了文化高度。于是有人说，为什么不禁吃牛肉、羊肉、猪肉呢？为什么不禁吃鸡鸭鱼肉呢？吃它们，就文明吗？它们难道不是生命吗？

对于这类争议，我们旁观者也是莫衷一是，各执其见，大多数人心里也都有一套似是而非而又未能实现逻辑自洽的理论支撑。

我可算是首鼠两端的人。我吃过狗肉，还特别擅于做狗肉，但我又不忍心它们被戕害。

我自从搬离父母的居所而自成小家以后，先后养过三条狗。

第一条，是沙皮犬。当时我们居住在老看守所西边临街的单元楼里，几岁的儿子一直想要一条狗。2001年，我去市局开会，我让为我开车的刘文去宠物市场选，结果他花三百元买下了这条狗。

这不是一条纯正的沙皮犬。它黄背白腹，头和脖子处略黑，五官仿佛拧巴在了一起，看上去憨态可掬。但它两只黑亮的眼珠子，总是在滴溜溜地乱转，又活脱脱的一个小机灵鬼。它性格活泼，精力旺盛。每次我从外面回来，还在开门，便听见它兴奋地在里面一边轻吠，一边扒门。刚进门，它抬头望着我，抱着我的脚脖不放。我摸摸它的头，往沙发边走。它预测到我可能会坐哪只沙发，便迅捷无比地跳到那只沙发上，然后为我留出位置，待我坐稳后，扑进我的怀里。有时它正在独自玩耍，转脸看见儿子往我的身边走，就马上飞奔，快速跳到我的膝头上，扭头看着儿子，一脸的得意之色。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它，视它为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员。不幸的是，半年后，家里来了客人，客人走时，它趁机溜出门外。从此，如泥牛入海，杳无踪影。为此，儿子哭了几次，我每次想起，亦觉心情沉重。

第二条，是罗威纳犬。这条狗，是2002年我搬至大王庄时，四毛送的。

这是一条巨型狗，一身棕黄色的毛，长着一副狮子的脸，当时只有三四个月大，脊背却已与我的大腿齐平，抬起头，能挨着我的肘部，像一个牛犊子。为此，我特意驱车到南阳，拉回来一个专为警犬定制、钢筋焊制的狗笼。它威猛，强悍，暴烈，桀骜不驯，叫声如雷。在它眼里，除了我们一家三口外，全是敌人，无论谁进了我家院门，它都会大吼一声，狂躁地猛扑过去，恨不能把铁链挣断，置对方于死地。这个时候，铁链“哗啦、哗啦”地响着，它人立而起，有一人多高，张着血盆大口，狂叫连连，叫声聒耳，情景特别骇人。它食量惊人，一顿能吃一盆。它独自呆着时，安然不动，不声不响，像一个寂寞的国王。它对待我们，也毫无亲昵之感，似乎只是客居于此。我们相敬如宾，相安无事。我担心出事，最终把它物归原主。

第三条，是巴吉度犬。这是儿子的舅母在怀孕前，花两千元买的。那一年，正值多事之秋。儿子一直对那条沙皮犬念念不忘，其舅母因担心细菌而正欲将它送人。马丽去郑州探望，顺便把它带了回来。

这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奇形怪状的狗。它四肢短小，腰身却长，肚皮几乎贴着地面。最显眼的，是它的两只又长又大的耳朵，走路时，耳朵拖在地上，左顾右盼时，前脚不住地踩着自己的耳朵而屡屡把自己跘个趔趄。

这条狗的德行差，是我最厌恶的一条狗。

它肚皮上不长毛，红红的，像人的皮肤，而它睡觉时，却偏偏喜欢像人一样四脚朝天睡，看上去，丑陋不堪；吃饭时，如果我们把饭菜摆在茶几上，它便“哼哼唧唧”地竭力往上爬，想跟人一起吃；领它出去拉屎撒尿，刚出院门不远，它扭头就往家里跑，跑进客厅正中央，就是一通快意的屙尿。

但它没有让我厌恶太久。不久，它就病入沉疴。把它送到兽医诊所，花了几千元，最终不治而亡。

有时想，上一辈子我们一定相识，我欠了它的，它这一辈子来找我讨账。

我虽那么厌恶它，但自它病后，我仍一直为它祈祷，希望它能渡过难关：它毕竟只是一条狗，它只是不知道我们喜欢怎样的狗而已。

至今仍能记着它临终前后的点点滴滴。

死前那些天，它一身剧烈的药气，熏人欲呕。没奈何，只能把它的窝从室内挪至门厅下。死的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院内西南角的凤尾竹，飘摇着向东北倾斜，几乎覆盖了大半个院子，落地窗前的几棵桂花树，枝叶纷披，暗香惨淡。也许是体内燥热，它从窝里艰难地爬出来，爬到院子正中。我把它抱回窝内，不久，它又爬了过去。数次之后，我知道我无法改变它的想法，正如我不能改变它的恶习一样，便只能由着它，只在它的上方，斜放了一把撑开的伞。

那晚，我知道它的大限已至，心里充满了哀痛。我睡不着，就不时地从床上起来，站在二楼卧室的窗前，映着闪电的光芒，观察它的动静。后半夜时，伞被刮到了一旁，它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来到它身旁，它已没了呼吸。我用它的毯子，把它全身盖上。清晨，细雨霏霏里，我把它埋在了淮河岸边的一棵垂柳树下。那棵树，我曾在那儿流过泪。

挖坑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红楼梦》里的《葬花吟》。

对待它，我可谓仁至义尽。

人们为什么喜欢养狗呢？除了狩猎、拉雪橇、看家护院等之外，据心理学家说，是因为孤独。我想，有社恐症而又耐受不住孤独的人，尤其爱养。季羡林在他的《老猫》里的一段话，甚合我意：“我从小就喜爱小动物，同小动物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它们天真无邪，率性而行；有吃抢吃，有喝抢喝；不会说谎，不会推诿；受到惩罚，忍痛挨打；一转眼间，照偷不误。同它们在一起，我心里感到怡然，坦然，安然，欣然。不像同人在一起那样，应对进退、谨小慎微，斟酌词句、保持距离，感到异常的别扭。”鲁迅在他的《狗·猫·鼠》里，也有一番类似的论述：“在动物界，虽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样舒适自由，可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鸣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当然，鲁迅的着力点更多的是在鞭挞时事，指桑骂槐。

有人说，谁都可能背叛你，唯独你养的狗不会。从这个角度想，狗当之无愧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它们让人类汗颜。

于是，许多人视狗如人。

有一天，我与新枝姐一起，看见了一条毛色如雪的京巴犬。小狗的项圈下，吊着一个弥勒佛像。新枝姐笑着说，你看这亵渎佛祖不？我说不然，这正体现了佛祖提倡的众生平等的理念。

《长阿含经》说：“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所以在《阿含经》中，佛祖自称“我今亦是人数”。

佛祖认为，一切有情众生无一列外地都要在三世六道中轮回。《妙法莲华经文句》有云：“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

所谓的三世六道是佛教建构的时空模式。“三世”是指过去、现在、将来三个世界，每一住世界又有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等六道之分。“道”的意思是往来住所。阿修罗、人、天是善道，地狱、饿鬼、畜生是恶道。

以人、狗为例，简言之就是，今世是人，前世和来世未必是人，或许是狗；今世是狗，前世和来世，亦未必是狗，或许是人。具体到吃狗肉，你现在吃的这条狗，它的前世和来世都极可能是人，它也极可能吃过狗；而你，你的前世和来世，也极可能是狗，也极可能曾被人吃，会被人吃。

也许会有人说，那就吃呗，不过是我吃你，你吃我，互相吃而已。但佛教讲究“业”，你不造业，你便可能不被吃。这也是佛祖劝人修行的原因之一。

许多人认为这些不过是无稽之谈，是哄骗“愚夫愚妇”的奇谈怪论，因为没有谁真正知道前世和来世的事。所以，在没有确凿的可以摆在桌面上的实质性证据之前，一切说教都是苍白无力的，在冥顽不化者眼里，都不过是妖言惑众。

现实里，众所周知的是，人与人之间尚且不能平等，更何况人与动物之间呢？

但有一点我是笃信不疑的，那就是存留于人心底里的善与爱：我们亲近的人离去，我们会哀伤，这是爱；与我们不相干的陌生的人离去，我们会痛惜，这是善。推而广之，如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样，对待猫狗牛猪之类的“有情众生”，自称“万物之灵”的我们，也理应施以爱意和善念，让它们不至于惊慌失措，流离失所，惴惴不安。

我曾说过，我们做不到不杀生，不吃肉，但我们至少应该做到不虐生，不吃某些动物的肉。

我坚信，这世上，不只是暴力才有力量，善和爱无坚不摧，最终将统治世界。

何为文化？何为文明？文化是一泡屎，可以有一百种吃法。文明只有一种，不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