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泥土

徐茂

想念泥土 巷子口小推车上卖起了自然成熟的杏子，该放暑假了。我送走最后一位来接孩子的家长，撇下学校就往老家跑。老家里母亲的房子有许多年久失修的地方需要打理一下了。 我在修理阳台窗户的纱窗时，右手掌不小心被铁刺划拉开一个大口子，鲜血顺着小指头往下滴。坐着小板凳在阳台上晒太阳的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瞧见了，趔趄着身子从身边的一个花盆里抠起一撮泥土，拉过我滴血的手就要往伤口上撒。 我躲闪着挣脱母亲枯瘦如柴的手，赶快把流血的手藏到背后，冲母亲大嚷道：妈，你这是做甚呀？母亲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满脸失望地缓缓坐下来，手里还攥着那撮泥。这时候，我看到她像闯了祸的孩子，软蔫蔫地发呆，指头揉搓着手里的泥土，沉默不语。 我也同样被母亲的神态震住了。她可是个有脾气的女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刀子嘴豆腐心，今天却放纵了她儿子的言语冲撞。在我愣怔的时候，听到母亲低声絮叨：你八岁那年被人打破脑袋，不也是我抓起一把黄绵土土才止住血的嘛？ 种了一辈子庄稼的母亲的一句反问，激起了我对泥土的定向思索。我想起了现代作家秦牧散文代表作《土地》一文里边写到的几句话：在农村，当你看到一个老农捏起一把泥土，仔细端详……不知道你曾否为泥土涌现过许多遐想…… 我原本是土生土长的自然人，可是，我也渐渐随波逐流沦落为北漂南流的灵魂乞丐，踏上了一条远离泥土的漫漫不归路。我不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逐渐疏远了泥土、冷淡了泥土、背叛了泥土。 据说，我在出生前就嗅到了泥土的气息。母亲临产时要喝催生汤，那是用香灰拌了泥土的希望之汤。炕上铺的苇席要卷起来，撒上一层细细的干土，再铺上麻袋片，静候我投生人世间。 我这个诞生在土炕上的赤子，一睁眼恐怕看到的是屋梁上衔泥的燕子。燕子剪刀一般轻盈的尾巴掀起来的尘土，在阳光里飘浮成美丽的童话。 当我学会摇摇晃晃走路，离开三面都是土墙围裹的屋子，一出堂屋门，首先应该不是仰望蓝天白云，而是爬在地上，抓一把泥土塞进还没有冒出牙齿的嘴里，乐陶陶地品尝泥土的滋味。吞下这把土，我的童年时光就开始在玩泥土的游戏中流转开来！ 在泥土里刨虫子、掏麻麻菜、找蚂蚁窝；和泥巴、摔泥钵，听那“砰”的一声巨响，享受泥点飞溅到脸上的清凉；一丝不挂滑溜土坡，坐上土飞机远望碧绿的田野；找块空地，纠集人马，两军对垒，土坷垃满天响，尘土飞扬，枪林弹雨，即使头破血流，一把黄绵土土封住伤口，继续战斗。 在玩泥土的游戏中，我的身子被尘土沐浴着慢慢窜高，该上小学了。于是，我上下学背着花布书包走的那条土路，便延伸为我的全部精彩世界。 土路两旁悬挂着两幅巨大的油画，那便是大自然。春有飞鸟百花，夏有闪电惊雷，秋有大雁落叶，冬有雪花冰凌。我火苗一样跳动的身影与大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幼小的心灵就像燕子的双尾，在新奇的世界里微微颤动。我会盯着麻雀从空中遗落下来的一片羽毛，掀起轻雾一样的遐想；我会笑对冰雪路上一次次或轻或重的跌跤，笑盈盈地爬起来，抹掉挂在嘴边的鼻涕，继续往前走。 行走在那条土路上，我会欣赏到时序轮转的美丽画面。春天，我会看到村民们整理耕地时点燃的烟火，抬起头用劲闻一闻亲切的柴烟的味道；夏天，我会看到玉米穗子上猛然间飞起来的喜鹊，飘逸的穗花好像是喜鹊撒在绿叶脸上的敷粉；秋天，我能看到一颗颗滚圆的土豆被夕阳拉长了的身影，我能感受到橘红色的丰收喜悦；冬天，我能看到雪地里排列有序的粪堆，它们给苍茫单调的大地勾画出无数弧圆形的生动曲线。 行走在那条土路上，我会与或男或女的玩伴说笑、吵嚷、打骂、今天为敌明天握手言和。我能体会到和玩伴一起追逐野兔的狂野之乐，我能体会到突遇电闪雷鸣时身边有伴的强硬底气，我能体会到有朋友或没有朋友时的温暖或孤单，我能体会到日出日落里飘浮着的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忧伤。 我在泥土里玩耍，我在小土路上行走，四季风掀起的尘埃弥漫着我的全部记忆。 终于有一年，我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土瓦房。母亲先到队里让村干部给批一块地基，有了地基后，央求亲戚朋友帮忙，四围筑起高高的土墙，这便有了一个土院子。 父亲利用早午晚休息的时间，在土院子里采挖泥土。一天天过去了，院子中间挖出来一个大坑。他把坑底的黑胶泥吊上来，撒上莜麦秸秆，到二道河拉回水来，和成泥打成土坯，一个又一个一尺见方的土坯码在院里，经风吹日晒淬炼得坚硬如石。盖房子的木料也准备齐整，浩大的工程就可以正式开工了。 接下来的工序，回填泥土、打屋子土墙、黄泥压顶、铺瓦、垒土炕……样样离不开泥土，少不了流汗甚至流血。经过这样千辛万苦用泥土垒起来的房子，我们全家人怎能不视若宝殿呢？ 我上初一的时候，我们家分到了两块地，一块种莜麦，一块种胡麻。此时，我觉得我们就是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了。站在田头，听莜麦铃铃在晚风里吟唱云飘霞飞，眺望胡麻花掀起的白色波浪云涛一样涌向清涟河。 有时我也蹲在田边纳闷，当我们一贫如洗没有一寸耕田的时候，村里的孩子喊我地主儿子。如今，我们有了耕田，却再也没有人那样喊我了，我感到委屈的满足和落寞的开心！ 生活条件好起来的时候，时间也来凑热闹，它挑逗你追着它快快跑。我工作了，我结婚了。离开父母的土瓦房，住进了单位的公房里。 所谓公房是一间好久没人住的青砖房，陈旧破损，尘泥渗漏，雨泽下注。我和妻子像两只飘飞的黄口燕子，开始筑巢。不同的是燕子衔泥筑巢，我们是用手挖泥、碎泥、和泥、抹泥。 我们爬上屋顶，深怕踩着地雷似的小心翼翼地揭起瓦片，手握泥巴，将屋顶漏水的裂缝堵上。我们用铁铲将斑驳的墙皮铲掉，再用手将泥巴一掌一掌地抹上去，反复压抹，直到墙面平整顺滑。土炕的炕面也一样，用泥巴压实抹平。 最麻烦的是用泥巴抹烟囱里边的缝隙，民间叫套烟洞。手里拿的泥少了，不中用，糊不住缝隙；拿得多了，糊的时候就会有一部分泥掉到烟囱的下面。掉得多了，就会堵住烟囱，炕里边的烟没法儿升上来。 我们夫妻俩连续抹了五六天泥巴，两个人差点儿泥塑成现代版龙凤呈祥兵马俑。互相瞅一眼，对方的眼睫毛上挂满黄橙橙的小泥球，美丽极了！白居易说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他老人家哪里知晓，我们这是黄泥渐欲迷人眼，艰难才能见真情啊！ 这之后，我的两个孩子出生了，和我一样玩着泥土长大。应该是她们五六岁时候的一个春天的上午，我们俩口子领着她们到住家附近的一个山坡上掏甜甘草。 阳光下的泥土暖烘烘的，像一块囊鼓鼓的大面包，铁锨挖下去翻起来，绵软疏松的黄土好像刚出锅的热米饭，淡雅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脾。我们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挖到了几根又粗又长的甜甘草，身子虽然累，心里边还是满足于泥土的无私馈赠！ 我们全家人仰卧在阳光下，身子下面是厚厚的温暖的泥土，眯缝着双眼，嘴里吮吸着甘草香甜的汁液。山风吹起来的轻轻尘土，弥漫着飘过我们的身边，嘴角似乎钻进来几粒泥土，仔细听，好像有土粒在舌尖滋滋融化的窸窣声…… 过了很多年，我们家种莜麦和胡麻的那两块坡地被收了回去，退耕还林。为此，全家人念叨着昔日随风飘荡的莜麦铃铃和洁白如云的胡麻花朵，唏嘘了好长时间，好在闲暇的时候我还能常到田边看一看。地里不见树木，蔓延着蓊蓊郁郁的杂草。泥土肥沃，养得一棵棵杂草膀大腰圆，油光发亮。 又过了很多年，我家的那个泥墙围起来的大院子因为离县城近，被拿走盖楼房去了。拆老房子那天，我陪老父亲赶到了尘土飞扬的现场。 瓦片东飞西窜，大小不一的碎片爆豆子似的到处乱蹦。椽檩横躺竖卧，有的被墙土彻底掩埋；有的一截插入泥土，另一截歪歪斜斜指向天空。散落的土坯碎成了大大小小的坚硬的土坷垃，当初父亲打土坯时掺杂在里边的秸秆随风而起，然后摇摇晃晃地撒落到老父亲的头上、肩上、脚上。 老父亲没有顾及我的劝告，向拆房工人借了一把铁锨，一头扎进泥土堆里搜寻。他刨呀刨，被尘土呛得一声接一声咳嗽。也不知道他刨了多久，终于找到了一块完整的土坯。他抱着那块土坯，像抱着一个未满月的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废墟中走出来。 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挠了挠白发间的尘土，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土坯放在地上。然后脱掉上衣，用劲地抖一抖上面的土，把上衣铺在地上，格外小心地把土坯放上去，轻轻地包裹起来，捧在手里，轻轻地放到了我车子的后座上。 这以后的数年时间里，只要我回到老家，一定要到昔日老院子所在的那个漂亮的小区，呆呆地站立在大门口愣怔大半天。我厌恶这些价格昂贵、外表华丽、遮天蔽日的水泥笼子，我对进出大门的每一个人充满了深深的敌意。 我并非排斥现代化，并非与民为敌，我只是找不到了昔日父亲母亲早起晚睡种的菜园子，翠绿的黄瓜、嫩红的柿子、紫蓝的茄子、黄晶晶的胡萝卜、圆滚滚的大南瓜、长溜溜的架豆荚……还有父亲码得高高的那些方方正正的土坯，还有母亲喂养的猪羊鸡狗，还有我上下学走过的那条小土路，还有我童年时玩泥巴的快乐时光…… 这之后，我们全家人能够亲近的唯一一块土地也失去了。那是岳母的几亩耕地，岳父在世时，悉心打理，精耕细作，种满了大片的葵花。每年放了暑假，我们全家人都要回去看葵花黄橙橙的花朵。蓝天白云下，每一棵葵花就好像一个小太阳，数不清的小太阳一个挨一个仰着小脑袋撒娇，发出金灿灿的笑声…… 如今，岳母的这块耕地被流转走了，我每每看到行走在地里的那个高高的喷农药的铁架子，就觉得喷洒的不是农药，而是我和我祖辈的血液，流淌在泥土里的血液。我瞬间瘫软在地上，变成了一棵高昂着笑脸的向日葵…… 我想念泥土，不仅仅是因为我半个多世纪的生活历程无不浸润着泥土的芬芳，更因为在我远离泥土、冷淡泥土、背叛泥土的这些日子里，我深深地感受到，每个人熟悉的那块泥土，都有其独特的味道和气息，它们代表着不同的地域和文化，如诗如画，令人陶醉。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了自己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土地，来到这被水泥、柏油、霓虹、尾气、嘈杂、冷漠围裹得密不透风的大城市谋生。他们像被城市抽干了水分的一张白纸，在午夜地铁站张开的血盆大口里闪进闪出。这意味着文化的衰退、心灵的荒芜、慈悲的缺失，以及人们被贪婪世风挟裹而行的疲倦与无奈！ 随着生命年轮水波一样的扩散，我时常想起我的祖辈们，他们在走完自己漫长的生命历程后，都能够安安心心地回到他们脚下熟悉的泥土里。我呢？我还会像他们那样幸运吗？ 仰起头望一望遮天蔽日的高楼大厦，我的心里升腾起无限的感伤。因为我清楚，几十年以后的我，大概率会化作一缕青烟，袅袅婷婷地飘浮于被高楼大厦切割成碎片的天空里，幽灵似云，跫音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