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惊雪心如初

君子兰

　 魏晋陆机有诗云:“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苹以春晖，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时光惊雪，日影如飞，转眼又是岁末。 

2023年的最后一天，弥漫多日的雾霾终于散去，窗外清阳高照，隔着厚重的玻璃，在宽大的客厅里洒下斑驳的光影。半人高的花架上，两大盆绿萝不甘寂寞地泛着浓浓的翠色。书桌前，粉色的玫瑰花静静地绽放。窗台上，长寿花枝上布满了一簇簇圆圆的小花苞，修剪后的三角梅已抽出了嫩绿的叶子。室内的温暖，与深冬的寒凉，仿佛隔着时光几重。隔窗远望中条山，山峦叠嶂，万木萧瑟，雪迹隐隐，绵延无际。

经历了多年未见的持续极寒，终于在即将跨进新年之时逐渐回暖。是啊，季节就像是人的一生，总有太多的难以预测和飘忽不定。有风雨，有冰雪，有阳光，有雾霾，有温暖，也有寒凉。在2024年的第一束阳光亟待来临之际，细细回首过往这一年，也有一些感慨想留给时光，留给自己。 

很喜欢南方周末的新年献词里说的：守住自己的内心，守住自己的生活，就是守护人生的大盘。即使不知道答案，即使不清楚前路，仍可选择做最值得的自己，去思考、去行动，去迎接、去探索。

　 2023年，远离职场，退隐回归整整一年。没有了职场的忙碌和纷扰，时光一下子清寂了许多。身心自由，去留随意，多年的期盼终成现实，实乃平生最大乐事。年少时，总觉一寸光阴一寸金，日夜煎熬，不舍蹉跎。曾经为守候一片云水，一帘烟雨，一条巷陌，一剪风月，烦忧辗转，不辞奔忙。如今，有了大把时间，做着“无用”之事。或寄身山野，游走街肆，或听雨廊檐，读书闲游，或故里访亲，承欢膝下，或浣衣煮饭，喝茶侍花。有美好的遇见，更有欣喜的相逢。在属于自己的时光里，悠游岁月，波澜不惊。碌碌忙忙，却是自在不羁。时有记忆流转，也有往事萦心，却如往来闲云，林间清风，倏忽而已。

2023年，两次驱车一千多公里，重返江南陪伴年迈的双亲，度过了近五个月的美好时光。庭院老屋，竹林清风，乡野小径，一切仿佛还是最初的样子。只是，父母已老，我也鬓染霜雪。好在时光没有带走他们的健康，小小庭院里，依然有笃实的烟火在升腾。每天天色刚透亮，父母亲就起床了。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洗好头天换下的衣服，母亲就开始生火做早饭，陪伴她数十年的柴火灶，在噼里噼拉的火光里，渐渐散发出我熟悉的味道。葱花馒头、发糕、粽子、馅饼、汤团，是母亲的拿手绝活，也是我惦念无比的家的味道。父亲则穿梭在田间地头，除草平地，栽瓜种菜。大豆玉米、南瓜红薯，几乎堆满了半间老屋，那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劳动成果，也是他对远方儿女最深切质朴的爱。

　　2023年，陪伴成为最重要的一件事。三十年时空阻隔，伺奉床前、承欢膝下几乎成为一种奢侈。香樟树下，老屋堂前，才是我们心灵最后的归宿。闲暇之余，开着车带着年迈的双亲在家乡的附近四处行走。在杜泽老街的一个乡村展览馆里，一帧帧熟悉的照片，一件件完好的实物，一条条鲜活的标语，唤起了父亲对青春岁月的美好回忆。六十多年前，血气方刚的父亲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支援水库建设，肩挑背扛、风雨无阻的艰难时光令他今生难忘。在铜山源水库大坝前，父亲凝望着漫山葱翠和一库碧水，向我细细讲述当年热火朝天的建设场景。在大坝底部的公园，一树一树的美人梅开得如火如荼，父亲郑重地与大坝合了个影。在烟雨浸润的游埠古镇，有他们熟悉的黛瓦白墙、青石小巷、廊桥亭台、流水人家，也有他们留恋的照相馆、剃头店、糕饼铺、杂货摊、打铁店。在早茶一条街，馄饨、包子、油条、葱花馒头、糯米糍粑，热腾腾的烟火、忙碌碌的身影仿佛就是他们一朝一夕的日常。在一家竹编铺，父亲喜滋滋地买下了一个三层小蒸笼。在普陀山、东钱湖和奉化溪口，我们一起看沙滩绵延，惊涛拍岸，春风拂堤，香樟喧天。在剡溪老街，玉兰花繁盛如雪。我和小弟、小妹三人，陪着他们缓缓行走在清风暖阳里。我站在身后，看小弟搂着比他矮一头的母亲的肩膀，小妹则挽着老父亲的胳膊，那一瞬间，我的眼眶湿润了。记得上一次姐弟三人陪着他们一起出行，已是十年前。时光如流，年少时的相依相伴，早已成为遥远的回忆，沉淀在时光深处。如今山水迢遥，我们天各一方，相守的日子屈指可数。不要来日方长，只要惜君如常。新的一年，愿光阴不负，在一粥一饭的深稳妥帖中携手同行。

　　2023年，最大的惊喜莫过于小猪的蜕变成长。数年前，她一改自由散漫、顽劣不羁的性情，逆袭考上了大学，不仅成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还以第三名的好成绩成功考研上岸。在萧条的经济环境和内卷的就业形势下，已是研二的她，早早谋划行动，四处投递简历，参加笔试面试，为自己赢得一次大厂实习的机会。记得有一次抽了个周末去上海看她，想着趁着休息日带着她四处走走，却见到了她日夜忙碌的境况。除了每天晚上可以一起吃个晚饭，下楼走一走，其余时间她不是在面试就是在准备面试。有时也会焦虑和迷茫，但不一会又满血复活，斗志昂扬。近百次笔试面试，每一次失败对她而言都是一次学习的机会。复盘、总结、改进、完善，她终于成功进入京东、滴滴、美团等各大公司实习锻炼。一年时间里，从象牙塔到社会大熔炉，她孤身一人，辗转北京、西安、上海等地，租房、安顿、工作，不仅顺利融入而且如鱼得水。我曾经也试着说服她，不如毕业后来到我们国企单位，图个安稳踏实。她却一口拒绝了，说人生有那么多种可能，不想给自己的青春留下遗憾。我懂得生活的不易，也理解她的激情与梦想、执着与坚守。没有夸夸其谈，也没有不自量力，她对人生有着清醒的自我认知和明晰的目标规划。许知远说过，认清自己是内心更明确的过程，人重要的是找到一个能力、意愿和热情恰好可以附着的地方。希望小猪可以成为这样的幸运者。而我也很庆幸，在属于小猪的青春时光里，我可以如此欣慰而得体地退出，在渐行渐远的人生旅途中看着她蜕变成长。新的一年，愿小猪不忘初心，心怀热忱，勇于探索，敢于尝试，创造更加美好、更有意义的人生。

　　2023年，行走终于成为随心所欲的愉悦与美好。清晰地记得，第一次驱车一千多公里回归故乡，没有长途跋涉的畏惧，却在踏上归途的那一瞬间泪流不止。是不舍、是感慨，还是释然，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属于自己的自由时光已经开启。年少时，总觉最美的风景总在远方。为此，不惜远别故乡，跋山涉水，试图走出生命中的那扇小小的幽窗，去赶赴一场人间烟火。待到鬓发苍颜，重返故园，始觉所有的出发，都只是远行。那黛瓦青墙的老宅，曲折幽回的深巷，春风如酒的晨昏，遍野金灿的芳华，唤醒我，告诉我，那里依然始我熟悉而温润的故乡。回乡近五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走遍了家乡附近的山山水水。在“锦峰秀岭，山水之乡”的严州古城，她的婉约气质、幽然韵致令我一见倾心、相见恨晚，从此，我与春风皆过客，每每想起，总有梅花落满心间。在烟雨浸润的阳春三月，邂逅了江南最美茶园—中山堂，在层云如雪下的山顶，看绵延不绝的山峦、层层梯田般的茶园，始觉人生亦如茶的一生，浮沉起落，苦涩回甘。在三江交汇的婺州古城，无论是“水通南国三千里”的八咏楼、瑰伟华丽的万佛塔还是人声鼎沸的酒坊巷，每一处斑驳的光影都可感受到时光的烙印。人到中年，不再为生计奔忙，也无需为俗事计较，远行是我一直向往的诗意与美好。从心出发，用脚步丈量世界，用眼睛感受那些不期而遇的美。在有着“最后的江南秘境”的丽水松阳，那氤氲迷离的雨雾、质朴天然的古村、壮阔奔腾的清溪，给了我一眼千年的温暖与感动。在并不遥远的徽州，无论在婉约精美的宏村、厚重古朴的西递还是五峰拱秀的古城，虽行路匆匆，却让我坚信，我是那离乡经年、匆匆而返的归人。在有着“屈贾之乡”“潇湘洙泗”的长沙，怀着虔诚之心，拜谒了“千年学府”岳麓书院、杜甫江阁和贾谊故居，在满眼葱翠的橘子洲头，感受一代伟人“心怀天下，济世救民”的壮志豪情。更不会忘记，我与小猪千里奔赴，在南明河畔甲秀楼的端庄厚重、西江千户苗寨的妩媚多情、荔波小七孔的幽绿婉转中沉沦，贵阳街头那一碗鲜辣味美的肠旺面至今唇齿留香。新的一年，愿在细水长流中与时光相安，与岁月同行。

　　雪小禅说，人到中年，该如松烟。是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是闲看孤云静爱僧，是深情地、不露声色地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走过了青涩、懵懂，经历了喧嚣、繁华，重新回归简单、质朴。我们懂得了很多艰难与不易，从而更加宽容、接纳。接纳世事的变幻与无常，接纳人生的不确定、不完美。我们在沼泽中挣扎，在风雪中徘徊。沧桑过后，把岁月做成一朵花别在衣襟上。

新的一年，愿做无能无为之人，无所执，无所求，不卑微，不攀附，恣意旷达，坐卧随心。愿在纷扰的尘世里淡然行走，将千里明月、万里山河都化为翠绿光阴、纷繁诗意，终不负这清欢有味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