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情的烟锅

陈得保

<p class="ql-block">  北方的春日,依然清冷,衍生在地面上的寒气与凌厉的西风勾连起来,携手侵蚀备耕的农人。面对劲风,他们只是躬着腰,喃喃地反复筹划着一年的打算,顾不上青睐这来自上苍的问候。</p> <p class="ql-block">  天还没有放亮,乌沉沉的天穹笼罩着静谧而安详的村庄。东方,一抹微曦映在天空,不甚耀眼,但它足以让满是黑魆魆的天空产生振奋的力量和执着的希望。与亮眼的东方并不相衬,天穹下的房子里是昏暗的。父亲坐在炉子前,衔着他的烟锅,明灭的炉火映红了他的脸庞,火舌交忽的舞动,使父亲脸上的阴影相跟着跳跃。偶尔一口或淡或浓的烟雾从父亲口里长长地吐出来,被炉火捋过后,在幽蓝和赤黄的变幻中惬意地向上飘去,而后便陶醉地散开来,去氤氲这平淡的烟火人间,父亲微眯着双眼,会心地远送他低廉而迷彩的杰作。烟锅里嫣红的火星随着父亲“咝咝”地一嘬一闪一闪的,微映着父亲布满沟壑的脸。</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烟袋锅由烟锅和烟袋两部分组成,烟锅长约25cm,两头为黄铜制作,一头为烟嘴,用来吸烟,一头为烟锅,用来装烟,中间相接的是一段鹰翅膀骨,烟袋是用牛皮做的,类似单侧搭裢,用来装烟丝的,每次抽完烟之后,父亲就用烟袋把烟锅一卷,再用牛皮细绳一扎,别在腰间,神气地去干活了。整个烟锅已经被父亲咂摸的锃明瓦亮,那黄中夹白、白中透亮的鹰膀骨也被磨的光滑无比,或许是活物身上的零件吧,到底比两端的黄铜多了点灵气,摸在手里有一种明显温润、细腻的感觉,父亲说,就因为这鹰膀骨,所以抽上几口,就倍有精神,一整天都不乏困。</p><p class="ql-block"> 夜还是长了点,父亲总是在天不亮就喂好了牲口,做好了上地的一切准备,然后坐在炉子前一边看着忙里忙外的母亲,一边想着他的活什,一边享受他满是地气的烟火世界。</p> <p class="ql-block">  夏去冬来,春种秋收,父亲一旦稍有空闲,总能“叭叭”地抽上几口他钟爱的旱烟,然后把烟锅里烧尽的烟丝从吸烟的一头猛吐一口气,“噗”的一声响,一个带着红星、拖着烟尾的烟蛋儿就飞出烟锅,呈抛物线状落在地上、田间、院子里,落在与他与故交围坐的田埂上、马路边、墙根前,联系这种美妙而连贯的动作,当地人都叫“飞烟”。</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放学我没事的时候,父亲总使唤我去到田野里给他拔枯芨芨。干旱的西北荒原上,这种耐旱的植物满地都是,干枯的芨芨草茎在秋冬季节产生,可以甚至一直保留到来年夏季,它点燃后火力不强却又不易熄灭,能更稳地慢慢燃烧,最适合父亲抽烟所用了。好多时候他还叫上有相同爱好的同道中人,几个人或围在炉子边,或围在煤油灯前,拿着几杆烟锅,转圈互相谦让着抽,为表示客气与敬意,一个人抽完几锅,在递给下家前,还得装好烟。几个烟锅中,父亲的鹰膀骨烟锅自然大受欢迎,每当被争抢时,父亲便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抽飞烟时,要么沉默不语,默默思考,要么便要开始教育人了。</p><p class="ql-block"> 好多个夜晚,我们都已经睡下了,他还不睡,只在那里“叭叭”地抽,“噗噗”的吹。有时候我们还在熟睡中,就被父亲抽烟的响声给惊醒了。他仍然微眯着眼睛,看着缭绕的烟气,思考着他的事情。家里人口多,除了我们兄弟姐妹九个,还有两个姑姑,爷爷,奶奶,这么多人口,事情自然也不少,春种秋收,薅草浇水,穿衣吃饭,修房补屋,婚丧嫁娶,人情往来,这哪一个不需要父亲经手?但也就在这种“叭叭”声中,父亲做出了一个又一个重大决定,解决了一个又一个家中难题。一个个明灭的早晚,一次次交替的寒暑,在田地里,在场院里,在河畔上,在山沟里,在炕头上,在一场场挣命般的艰辛劳动中,在一次次激烈的与人交锋中,在一幕幕料峭的寒风萧瑟中,伴随着这种给父亲带来无比精神愉悦的“噗噗”声,儿女们一个个长大了,一个个成家立业了。这长年的刻入骨髓的映像,使我在纷繁的岁月中,每当遇到难以抉择的问题时,父亲那锃明瓦亮的烟锅,就闪现在我的眼前,在明灭交互的映像里,在一口口“噗噗”的飞烟里,办法和决定也就一个个飞出来了,这种寄托在飞烟之上的智慧,是对困难相扶的岁月的佐证,是对贫家百事辛苦奋斗的精神抚慰,是对艰难抉择中的智谋和果断的反复斟酌,是冥冥中父亲对我精神扶助的绵绵延续。</p> <p class="ql-block">  父亲受过专业的文化教育,达到了高小毕业的水平,在当时,在农家,这已经相当了不起了,难怪父亲能被当家本族都称作秀才。那时识文断字的人不多,父亲刚毕业就被请到生产队中当了会计兼出纳。</p><p class="ql-block"> 父亲做事果断干练,工作认真负责,深受全村人的敬重,威望颇高。我至今都保留着父亲当年手写的账目清单,书写清晰,收支分明,账长账短,都会用不同颜色的笔仔细地标记清楚,并能准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而且字迹工整,笔力刚劲,文词不俗。</p><p class="ql-block"> 父亲酷爱看书,历史、评书、演义、戏剧以及人情规仪、古法旧俗,都能张口就说,大家每聚在一起谝闲谎时,众人都喜欢让父亲讲上一段,父亲自然得意不止,洋洋洒洒,头头是道。当年生产队里有一间场房,每到晚上,人们做完手中的活后,都会围聚在一起听我父亲念《河西宝卷》,后来包产到户,这种热情依然不减,地点就变成了人家请上父亲家里去念。父亲念卷前,如果人还没有到齐,父亲就美美地拿出他的烟锅,在鞋底上“啪啪”地磕几下,等抖落烟灰,再装烟丝开抽,那种享受,人人都能从他的脸上读出来,还会下意识地跟着父亲的眼神和飞烟的弧线摆动脑袋,协同享受。正当众人无限神往并陶醉在父亲飞烟的享受中时,人也就陆续来齐了,父亲先净手焚香,跪拜叩首,默默祝告,之后按长幼排序,或端坐炕上,或静坐地下,还要安排接卷人,不出意外地,我就是那个接卷人,所以到现在,我也会多种念卷唱法。等女人们默默地摆好吃食坐下,一切安排就绪,便即开念。此时,有人觉得父亲念卷而无睱抽烟了,就悄悄地要父亲别在腰里的烟锅,父亲转眼一望,乜斜着眼,再一次藏好他的烟锅教训道:“好好听卷,长点知识,受点教育,整天就知道抽烟!”别人同时投以不屑的目光,那人只好讪讪地坐下听卷。有一回,父亲念《黑骡子告状》,念到紧张关口,剧情跌宕,冲突激烈,父亲神情肃穆,语速加快,唱调高亢,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料,一个突然,罗家大爷癫痫病发作,躺倒在炕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正在接卷的我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吓的吱哇乱叫,连哭带喊,不知道跑,只是爬着想远离这儿。谁知父亲不慌不忙,拿起他的烟锅,点上一锅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把发烫的烟锅对着罗家大爷的虎口使劲攮去,一阵青烟冒过,罗家大爷大喊一声,好了!而我,更简单,被父亲拿烟锅在头上一敲,吼了一嗓子,就也不哭,也不闹了,以后也没啥心理阴影。神奇不?现在的人,哪里懂!</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在家里,我们儿女坐的齐了,父亲拿出他的烟袋锅,美美地吸上几口后,就开始了教育。他的教育,看似东拉西扯,其实很富哲理,又中心突出,话说了一箩筐,就一句话:要有本事!这其实是个理论上笼统,但实践上很具体的概念。大概父亲的要求就是最起码能像他一样,可登堂说事,可堂后办事,公平公正,干净利落,迎来送往,热情大方,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庄稼内外,一把好手,庙堂上下,长幼有序,如此这样他也就满意了。在他不停地有理有据地教导时,那个烟锅时而被吸的发烫殷红,时而敲击炕面“咚咚”作响,还不时拿上一根枯芨芨指东画西,宛然排兵布阵的将军,最后,父亲猛吸一口烟,就在缭绕的烟雾中,父亲半眯双眼神往地说:要是你们谁更努力些,能端上碗公家的饭,可就更好了。</p> <p class="ql-block">  那年我上高中,父母驾驶着骡车来看我,说我马上高考了,苦的很,得补充点营养啥的,同时给我带了端午节的美食。正在我大快朵颐的时候,父亲又习惯地拿出了他的烟锅,用火柴拢着风抽。父亲蹲在学校校门东侧的墙边,“噗噗”地把烟灰蛋儿向更高更远处吹去,每一个烟灰蛋儿都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被我们清扫地干净的马路上,烟灰蛋儿尾部淡淡的烟雾更是将这一弧线点缀的愈加绚丽,没有燃尽的烟灰蛋儿还冒着许许烟气,中间隐隐的一点红色在倏忽间就消失了。但我并没有认真欣赏这种绚丽,因为父亲的举动引来了同学们的好奇,他们中有好多我都熟悉,许多同学围成半个圈,好奇地看坐在墙根前抽烟的父亲,叽叽喳喳,指指点点。他们或许很少见过这种飞烟的场景,大概要用探寻来考证与此相关的历史与民俗吧。可年轻的我却很是发羞,赶紧打发走了父母,回教室上课。结果周末放学后,不意外地又受到了父亲的教育,铜烟锅头被父亲“叭叭”磕的山响,又在鞋底蹭的不能再亮了,可还在蹭:“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啊!”“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啊!”“学好文武艺,货卖与国家,啊!”“学而优则仕,啊!”“那个丁郎咋寻父来?那个谁悬梁刺腿来?那个谁闻鸡起舞来?啊!”“小小年纪,你就学了陈世美!”“再不学好,拿尉迟恭的竹节钢鞭打不断你的胯骨!”说着,拿着他的铜烟锅在炕沿上又是一顿狠敲,磕落的烟灰纷纷落下,我只是呆望着那些烟灰,喏喏地坐着。</p><p class="ql-block"> 父亲其实有这样两支烟锅,一个据说是爷爷传下来的,一个是他自制的,后来他让舅舅到山里卖给了藏民一支,很是值钱,另外一支我保存至今,不知是爷爷传下来的,还是父亲自制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烟锅承袭了祖辈们在艰难岁月中明暗交替的生活,有飞黄腾达的辉煌时刻,也有饥寒交迫的惨淡低迷,如同“噗噗”吹起的飞烟蛋儿,在悠长的思索冷凝后,落地就变成了一个个利落的决定,果断的策略。在贫苦的生活中,在为满足十几口子的大家庭吃饱穿暖这一巨大责任的艰辛奔波中,父亲的烟锅承载了其他的无可替代的作用。它是暗夜里的丝丝光亮,它是无望中的点点希望,它是乏困中的阵阵力量,它是繁杂中的根根头绪,它是两难中的条条抉择,它是父亲的精神依恋,它是父亲的心灵慰藉,在经年的用手抚摸,心灵交融下,燃情的岁月越加瓷实,燃情的烟锅越发锃明。这种触手可及的光阴,摸咂相依的伙伴,在烟火相戚的无数日夜里,黄铜在细数猩红的岁月,鹰膀骨在品咂炫亮的灵气,它们相偕发出幽幽的光晕,温润着父亲愁苦艰辛的一生,并合为一体,开奏哔啵的人生,使父亲哪怕面对多大的生活压力,总能如他的烟锅一样,摸嘬出一条条路径,并走出困境,使他众多子女的家庭,吃的饱,穿的暖,神气活现,活出了精彩,活出了尊严,活出了一个个充满希望的有奔头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用烟锅品咂着纷繁而艰辛的人生,在缭绕的烟雾中依然隐显出他艰难而直面的岁月付出和睿智而朴素的育子思想,他品咂出的家庭生活是幸福而充实的,如同他劳作了一生的这片厚实丰殷的土地,他用烟锅敲击出的子女均能本分耕读,用心养家,个个能言善辩,怀恩孝悌,家家真诚待人,与善为居,安详而纯净的清晨作证,这亦算是有“本事”的了吧?</p><p class="ql-block"> 如今,父亲离我们而去已过二十个春秋了,春日的晨风依然清冷,社会生活已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们已更加关注健康,步入更新的生活方式,这种飞烟,早已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已好久,也永远听不到父亲“叭叭”的抽烟声了。父亲的烟袋锅我只是仔细地保存着,有时还拿出来摸索一阵,体味与父亲相处的情境,怀旧过去,对话现在,有时还从他在用牛皮制作的烟袋里掏出残留的烟丝装入烟锅,点燃以后吮咂一下,“噗”出飞烟,夯砸诚实的人生,再图感受并真切地得到他当时面对困难时的勇气和灵气,还别说,真的有用!</p><p class="ql-block"> 2024年1月12日星期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