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 汉 子

楊甘霖

作者:杨甘霖

郑定龙长得仪表堂堂，一米八二的身高，腰板笔挺，五官棱角分明，充满阳刚之气。那海风吹不黑、太阳晒不黑的皮肤，难以置信他生长在不足五平方公里，只有60多户人家，旱季靠岩缝轮流积水生活的大盘岛。有人说，很可能他的祖先为了避难，逃到这偏僻的角落。

他常常调侃自己是沙滩大学毕业的，其实他仅仅读了五年书，17岁便跟着长辈下海捕捞。如果不是因为他父亲脾气不好，还不知道海边会呆多少年呢！

那天吃午饭，他父亲正喝着土烧，因为一点点小事，家人意见不一，便火气冲天，猛然掀翻了餐桌。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郑定龙无法再接受。他望着波浪起伏的大海，望着乘风破浪的船帆，心潮澎湃，终于觉醒：我的青春我自己作主！

过了几天，便告别生他养他的大盘岛，告别嵊泗，告别舟山，来到离他天宁外婆家二十里地的云溪镇落脚，那年他23岁。却没想到他会在云溪的金鸡村扎下了根。

与绝大多数第一代民营企业家一样，郑定龙也是集体企业培养出来的。他在邮电所五金厂干过，也在区办的日用器材厂干过。那个年代，正因为集体，才让他遇见了一个又一个贵人，得到了各方给予的无私帮助。邮电部的一家部属企业，曾经慷慨地借他们十万元钱，扶持他们添置设备，扩大生产，助推他们跳跃式发展。

是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改制大潮，才让郑定龙他这一特殊群体，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创业舞台。他们开始在不同的领域奋力拼搏，历尽千辛万苦，开拓市场的新天地，实现自己的价值和梦想。

2015年前，郑定龙已经成为细分行业焊割炬的小霸主。那时，他正致力于两件大事：希望父母有生之年，住进龙腾花园为他家量身定制的1600多平米的独栋别墅；希望早日成为上市公司天宁板块的新生力量。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年五月的一个周末，郑定龙正在阳台上浇花，公安的朋友电话告诉他：童渊被抓了！这消息像一个晴天霹雳，让他差点晕倒！

童渊是平N银行天宁分行的营业部总经理，其身材、五官、肤色之美，在当地金融系统颇有名气。郑定龙认识她，才不过六七年时间。

有一个盛夏，郑定龙派副厂长等四人去永康验货核帐，夜里返回途中，高速公路上双排座车子爆胎，他的小姨子不幸遇难。他一直很内疚。等小姨子的儿子曾宇安读到大三时，郑定龙主动提出帮他找工作，后来经人引荐认识了童渊。

曾宇安上班之后，郑定龙与童渊的交往日渐增多。一步一步陷入童渊所谓银行构筑资金池，拓宽发展空间，银企合作共赢骗局的深渊，并且越陷越深。资金池是假的，根本没有这回事。童渊短短几年之内从460个银行卡，骗取了14.4亿现金！这么多钱，除了她和情夫史航肆意挥霍外，高利贷放给了卖海鲜的史秀英，用于在不太喜欢吃海鲜的城市新建水产大市场；放给因海运一落千丈深度被套，而突然转向购买力不强的四线城市搞小房产的巫伯祥。盲目扩张和随性跨界的行为，终究无法收场：生意清淡，租卖困难；资金断流，无人接盘！

是月息三分，冲昏了一些人的头脑，降低了他们的智商。最大的受害者是郑定龙和汪志炳。而郑定龙一人，打水漂的钱竟高达七亿之多。利息打白条时，他开始觉得情况不妙，但到底是什么样的问题，弄不明白。童渊被抓之前的几个月，他已经拼命地催讨。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的钱来自银行，而银行的钱白纸黑字写着，都是有还款期限的。

他一生创业没有遇到过特别大的波折，这一回却把他吓懵了！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开始躲他，怕惹麻烦；但更多的朋友却以诚相待，为他出主意想办法。在几个至交的催促下，郑定龙鼓起勇气，走进了区委陈书记的办公室。

陈书记给郑定龙倒好绿茶，开门见山地问：“你怎么打算？”郑定龙十分真诚地说：“我空手从舟山来到天宁，一切来之不易，我不想对不起这片土地！出了事，家庭开过会，要对得起社会，把债还清，绝对不做老赖！大不了再回乡下捕鱼种田。”他过了会，接着说下去：“这一次我郑定龙昏了头，老糊涂了！银行的大窟窿，我千方百计会去填好，希望能得到区里支持，帮助我资产变现。最近三个月内会有好几笔贷款到期。”然后他把自己的家底盘给陈书记听。

陈书记听完，想了一想，非常诚恳地说：“现在宁东区中心一点的地方，30亩、50亩成块的土地已经不太有了，你163亩这么大的地块，可能是唯一的，升值空间应该会很大。现在处理掉，很可惜。如果有能力，最好保住这块地。” 郑定龙无奈地说：“我盘来盘去盘了三天，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这块地不变现，与银行之间的关系就会恶化。”

陈书记表示这事有数了。过了两个月，正好有个郑定龙的舟山老乡，姓沈的女老总想落户宁东区。陈书记亲自到场，参加了163亩土地处置的协调。还在开头说了一番话： “一个企业，在发展过程中，遇到坎坷和挫折，这很正常，关键是如何面对和化解。在这里，我首先要为郑总点赞！他宁可重新去捕鱼种田，也要不惜一切，处理好银行债务。”

沈总也很爽气，最后以2.2亿元人民币成交。郑定龙的言行，不但赢得了区里及银行的信任、尊重和保护，还一下子传到了天宁老三区的餐桌上。

资产变现，如果是企业正常的战略性运作，该买该卖，拿捏得当，心情自然是愉悦的；而郑定龙的变现，则恰恰相反，每一次都像拿刀往身上割肉。

连续几个月，从早到晚，郑定龙几乎每天催促天津、上海、广州和香港的朋友把店铺卖掉。那些店铺地段好，出租方便，回报率高，朋友们也实在不忍心下手。但最终银行一笔又一笔贷款到期，迫使郑家为了能让买方一次性付款，九折、八折甚至七点八折成交。

有些资产的处置不仅像割肉，更像戳心。可能因为从小家里太穷，椅子都是毛竹做的，所以企业做大之后，郑定龙对贵重木材情有独钟。他收藏了28吨小叶紫檀木，想卖的信息由紫檀博物馆的小李发了个朋友圈，没过几天，北京的中介就带着福建仙游的客户来了。由于来者砍价太狠，再加上郑定龙内心的纠结，双方整整谈了三天。两根尺寸特别大的宝贝，他真的不舍得，谈好价装上车，又把货卸下。他觉得要留给孙女是欣，到时候做个梳妆台、美人榻也好，总是爷爷的心意。

转眼秋意渐浓，银杏叶黄。郑定龙在办公室里对儿子已承说：“那幢别墅，有人出价3800万……”郑定龙话没说完，已承就接了口：“8000万不卖，3800万还卖它干嘛？！”

郑定龙接着说下去：“上次那贺总是性情中人，全家看中了别墅，他主动开了个高价，可遇不可求。是我割舍不下，错过了机会。我确实花了很多心血，光是梅兰竹三块雕花板就跑了五六趟东阳。这个顾总出的价是低了点，但我无法预料，未来半年会不会有人要，出什么价。我问了几个老朋友，都劝我卖。我们还有一亿多非正常银行债务，这个月要还8000多万。佛岗五个人合伙的房产，我们的股份打七折有人接手，可拿回3500万左右。我想计七拼八凑先还掉。听说东边要新建一条高速公路，我们还有打算建研究中心的七亩地，可能会被拆迁。真是这样，到明后年，或许能过这个坎，保住工厂正常运行……”已承心酸地看着仅仅几个月时间仿佛苍老了十年的父亲，不再吱声了。

别墅的过户手续很快就办完。原来留学回来长期做国际贸易的顾总非常喜欢这院子和别墅的超大面积，但他并不喜欢中式的装修。他让郑总把内装修的精华和名贵古树都拿走，算他赠送。

星期六上午搬家具交钥匙，是郑定龙定的。那天大风四起，满城落叶纷纷。他带着引以为傲的海小学霸孙子是皓，早早来到了龙腾花园。郑家本来准备国庆乔迁新居，作别20多年前天宁的住宅标杆中央御苑，而今梦已破碎。出事前搬进去的家具，一件一件又搬了出来。当那张专门请名家为是皓手工制作的海南黄花梨明式书桌，从东南两面有窗的房间搬到荷花池边，郑定龙心底一阵抽搐，他克制不住难受的情绪，弯腰低头对是皓说：“爷爷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眼泪夺眶而出。是皓紧紧地捏着爷爷的手，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小小年纪，却一脸的刚毅和坚定……

图片:来自网络

配乐:《梦想》（《风吹半夏》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