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刀下的人情世故

吊脚楼

<p class="ql-block">  我的职业曾经两次与刀具擦肩而过,原因都是因为胆小怕事。</p><p class="ql-block"> 一次是做杀猪的屠户。那时,姨父在区公所专门管屠宰卖肉的部门当头儿,他说种地辛苦,一年四季见不到油荤,做屠户,虽说也不是顿顿有肉吃,起码猪肠子、猪油渣滓是经常能吃到的。我自小晕血,胆怯,更不敢在猪的喉咙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所以,只好拂了姨父的面。</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次是做剃头匠。母亲说,有一门手艺比念书还要强,剃头匠剃一个头的进项不多,但遇到特别的活计,都会有专门的奖项,比如给婴儿剃满月头,主人家会奉侍上一碗荷包蛋,或者给逝去的老人净容,能得到两条白棉布毛巾,一块肥皂。什物不多,但都是当时的稀罕物。可是,我也是因为害怕剃头刀伤人,没有做成手艺人。</p><p class="ql-block"> 好像是在七八岁的光景,见过村里的剃头匠伤人头皮的事。剃头师傅叫江明,长我近十多岁,与我同辈。他人生得矮小,嘴皮子活泛,艺高人胆大,他能一边聊天一边闭着眼睛熟练地使唤家伙,一刻工夫不到,就能剃一个头,那架势仿佛酒后的诗人写诗,文思如涌泉,提笔诗就。</p><p class="ql-block"> 一天,江明哥给一个婴儿剃满月头,乡里人把剃满月头叫“提红头”。这由“剃”改“提”的谐音法,图的就是红红火火的人生从此开头。婴儿由母亲抱在怀里,似睡非睡地闭着眼睛,樱桃样的小嘴咂巴着。江明哥在婴儿头上刷上白乎乎的肥皂水,明晃晃的剃头刀刚刚剃下半边脑壳毛茸茸的“玉米须”,婴儿皱起眉头,头一晃,白嫩被嫩的头皮被划出了一道口子,猩红猩红的血汁流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婴儿“哇”的一声哭将起来,江明哥本能地把右手高高地扬起:“这是‘红头’见喜咧。这伢一脸官相,日后可做宰相的。”</p><p class="ql-block"> 做娘的见了儿子头上殷红的血迹,虽是万般的心疼,见江明哥把这场景圆得可心,不便再说什么。事后,做娘的端出一碗糖心蛋递给江明哥,江明哥见八个圆滚滚的蛋,白晶晶的,一勺红砂糖还没融化。江明哥满口生津,却不好意思吃,伤了人家的心肝宝贝,这口福是不敢享用的。他吞了口水,说:“嫂子,这八个蛋是八担金子咧,是儿子进京赶考的盘缠,给他留着。”</p><p class="ql-block"> 江明哥伤了人家的心肝宝贝,心里亏欠,于是,赶紧收拾家伙,急匆匆回家取来一个银镯子,麻利地套在婴儿的手腕上:“嫂子,我跟这伢有缘分,我就做他的干爹好了。”</p><p class="ql-block">   江明哥后来当没当干爹,我不知道,但见了这场景,我就害怕理发了。那时走村串户的理发匠游侠一般,理发无固定的处所,行头就一把刀子、剪子,一块镗刀布,一块脏兮兮的围裙,手艺好一些的,至多多一个挖耳屎的“耳屎棍”。</p><p class="ql-block"> 乡里剃头的场景很风情。主人家端来一盆开水搁在板凳上,剃头匠拿出行头,把镗刀布往树杈上一挂,坐在一把高条凳上,两腿张开,被剃头的人坐在剃头匠的裤裆前,就可以开剪了。</p><p class="ql-block">   成年人剃胡须得躺下身子,将头靠在剃头匠的大腿弯。剃头匠一边用湿热的毛巾敷在被剃头人的嘴巴上,一边在下巴或者喉结处拨拉几下。那时,我不晓得热毛巾有软化须毛的功能,问大人为什么要用毛巾捂住嘴巴。剃头匠只是笑,不言语。待到被剃头的人坐起来,说不捂住鼻孔,怕是要被“冲”死的。原来,剃头匠江湖在外,十天半月都不净下体,裤裆里有一股恶臭。</p><p class="ql-block">   剃头师傅一脸谄笑,回应道:“装正经啊,你把你媳妇的B都舔了,还嫌我啊。”我年幼,不懂这荤话,只是想剃头匠要杀掉一个人是极其容易的,或者用毛巾把人捂死,或者刀刃喉结,一刀就呜呼了,便捷极了。所以,儿时的我,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剃头的。心里藏了疑人的心思,左看右看,剃头匠都是可以轻轻松松杀人的。</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及至成年,却恋上了理发。后来,乡村没有了剃头匠,要理发得到镇上去。镇上的理发屋的椅子是能够升降、转动的躺椅,躺下后,后颈处是软软的厚皮垫子,像是母亲的臂弯,很温馨、温情、温暖。捂在脸上的热毛巾有淡淡的香皂味儿,吸上一口,一丝清香清润的湿气,直往心肺浸润。刀刃划过脸面,有吱吱吱的响声。尤其是理发师娴熟的指法,更是一种难得的消受。理发师刀起指落,左手的掌面在剃须刀划过处,轻轻摸过,虽是探寻是否还有没有残留的胡茬子,但那份掌心中的温婉,仿佛是情人玉手软指赐予的熨帖。这份特有的享受,让我对理发有了一种偏好,把每一次的理发都看作一次特别的花期。</p><p class="ql-block">   剃头与杀人的关联本已经忘却了,一篇叫《敦厚的诈骗犯》的小说,又让我把理发与杀人重新连接在一起。那是三十多年前,我在华师念书,无意中读了《敦厚的诈骗犯》。其实,我不爱读小说,是因这古怪的小说名字,我才读下去的。</p><p class="ql-block"> 既是杀人犯,为何还“敦厚”呢?小说作者是日本的著名的推理小说家西村京太郎,小说不长,说的是理发师晋吉因为开车无意碾死了一个女学生,谁也不晓得,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可当时的场景被一个叫五十岚好三郎的三流演员看见了。于是,五十岚好三郎频繁光顾晋吉的理发店,他以理发为名,敲诈了晋吉不菲的金钱。</p><p class="ql-block">   一想到五十岚好三郎的敲诈,晋吉就想用理发刀结果他的性命,可是,晋吉想到自己的妻儿,始终都没有下手。一日,五十岚好三郎又来净面,他躺在理发椅子上,晋吉的剃须刀刚接近他的脖子,五十岚好三郎说:“是我动的。”说着说着,头一摆,刀刃喉管,一股血流喷溅而出。</p><p class="ql-block">   五十岚好三郎的性命被结果了。几日后,五十岚好三郎的妻子五十岚妻子发现了丈夫的遗书。遗书说,他一个三流演员无法养活妻子,更交不起儿子读大学的学费,于是他不得已买了一份人寿保险,用此极端的办法骗保。因为是“是我动的”,晋吉不仅没有治罪,他还得了一半的保费。</p><p class="ql-block">   起初,我是极其讨厌五十岚好三郎的,但异峰突起的结果,说明他又是“敦厚”的。作者无疑是高明的,没有场景的描写,全篇都是两个主人公的对话和心理刻画。情节的峰回路转,结局的意料之外,是中国章回小说的套路。如果用纯政治的眼光读这篇小说,该是可以把后工业时代的日本鞭挞一番的,一柄小小的剃头刀,切割的是资本主义与生俱来的伤疤。可是,小说就是小说,刀刃下的血光中,是人性的挣扎,是你、我、他常见的一幅浮世绘。后来,我看了改编的同名电影,电影的风格很是诡异,剧情是悬疑的,表现形式却是音乐剧,而晋吉手中剃须刀的寒光,又让人毛骨悚然。这部电影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小说原著中,晋吉和五十岚好三郎的内心活动的细腻和隐秘荡然无存。动态的电影语言总是不及小说语言的韵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名人总是有故事的,剃头刀下同样有名人的掌故。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任教期间,有一次,先生走进一家理发店,理发的师傅看见他长发垂耳,衣着寒酸,小瞧了他,便马马虎虎地一理了事。理完之后,先生不动声色,随手抓了一把铜圆,数也不数,直接塞给那师傅,然后飘然而去。那师傅接过铜圆一数,发现竟然比牌价多出几倍,一时又惊又喜。</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段时间,先生又来这家店理发,衣着打扮,一如既往。那师傅见了“阔佬”送宰,立刻殷勤起来,又是端茶,又是敬烟,一丝不苟地把先生服侍得妥妥贴贴。理完之后,先生掏出一把铜圆,看了一眼牌价,然后小心翼翼地挑出几个,如数付款,一个子儿也不多。理发师傅接过钱来,脸上写满失望之情。先生看在眼里,便笑着说:“上次你给我乱剪,我付钱也就乱付;这次你剪得很规矩,我也只好规规矩矩地付钱。”</p><p class="ql-block"> 先生两次理发,虽多付了一些银两,却把人揶揄了一顿。</p><p class="ql-block">   同样是理发,将军的做派却与文人不同。冯玉祥将军驻守泰安时,有一次带着马弁到城内一理发店理发。老板远远地迎上去,点头哈腰的又是掸灰、又是敬烟,并且亲自操刀。事毕,将军问道,理个发多少钱?老板圆滑地答道:算我尽心了……将军正色道:是所有来你店理发的人都尽心不收钱吗?老板喃喃回答:您是高人高情嘛……将军不予理会,吩咐马弁照价给了两个铜板。望着将军远去的背影,老板恨恨地说,真小气……</p><p class="ql-block">   一月之后,将军再次带着马弁又去那家理发店,老板慌忙躲了起来,要一徒弟上前……徒弟细心为将军理完发。将军拿起镜子照了照,笑呵呵地亲自摸出一块铮亮的银元放到小徒弟的手中。小徒弟看了看说,理个发不要这多钱。将军边走边说,剩下的奖给你。见小徒弟不解,将军接着说,奖励你伺候我像伺候其他人一样……</p><p class="ql-block">   文人的睿智和军人的嫉恶如仇,讥讽的都是剃头刀下的人情冷暖和生活世故。</p><p class="ql-block"> 人们常说,万事皆可见人心,这是生活的真谛,不只有剃头刀,诸事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