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你知罪吗?难忘的知青岁月(34)

抚顺台东王维俊

<p class="ql-block">  “陆游?他是哪个大队的,是哪个公社的?今天你要是递不上当票来,那就是你说的,你敢说‘东风恶’,我看你这个地主崽子是狼心不改,骨子里反动,广大贫下中农们,某东子污蔑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能答应吗?我们要把他批倒批臭,再踏上千万只脚,叫他永世不能翻身!”</p><p class="ql-block"> 大队书记义愤填膺地喊着口号,在场的贫下中农一呼百应,在踢打、掐按的粗暴的革命行动中,1966年10月,十六岁的某东子,被五花大绑,押进了公社的“牛棚”。罪名是“反革命”,一押就是两年。到了1968年9月我们下乡来到羊草沟的时候,他才被放出来,但衣袖上缝着一个白色的袖标,上面写着“反革命”三个字,非常扎眼。</p><p class="ql-block"> 某东子比我们小一两岁,,长得像个姑娘,大眼睛,长睫毛,两条眉毛有着女孩子般的妩媚,脸蛋红红的,好像上了妆。身材纤细,溜肩,可能前世是个女儿身,一定是美女级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不是一个队,我们是二队,他是一队的。但他的家离我们青年点不到一百米,每天早上总能看见他挑着尿桶挨家挨户地去收尿,然后走二里多地,倒在村外的粪坑里。他不爱说话,我们见了他也不敢搭腔。队里给我们进行了事先的教育,“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和地富反坏右一定要划清界限,不要和他们往来,这是阶级立场问题”!</p><p class="ql-block"> 某东子家是地主成分,他爸爸叫某某桐,高高的个子,有些佝偻腰,眼睛也有些眍䁖,脸色发青,看上去有些“地主”的样子。某东子上面有三个姐姐,个个长得如花似玉,但都没有婆家,地主家的闺女没人敢娶回家。几个孩子都有文化,最不济的也是初中毕业,但没用,还是乖乖地跟着贫下中农一起下地,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老老实实地劳动、改造。</p><p class="ql-block"> 时间一长,我挺好奇,为什么事儿这么小的某东子就成了“反革命”呢?我问我的房东老叔,房东为我揭示了秘密。</p><p class="ql-block"> “大队书记和某东子家住一个院,某东子家住的是正房,书记家住的是西厢房,而且这院子、房子原来就是某东子家的,西厢房是刚解放土改的时候分给书记家的。书记的姑娘和某东子同年,又在一个中学,看上了某东子,要和她处对象,但某东子嫌她太疯,没看上她,就没答应。这姑娘虽然有点儿嫉恨,但一切都不如人家,也没什么办法。正好“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她就把某东子曾经念过的一首词跟她爸叨咕了。完了,就这么一叨咕,某东子就成了‘反革命’了,就这么简单。“我问 “叨咕的什么词,这么邪乎,就能打成反革命?“老叔说“什么词,他说什么‘东风恶’,那还了得,毛主席都说‘东风压倒西风’,他还敢捅这词,那还中?“房东老叔整的挺神秘,显然他也对某东子感到十恶不赦,这地主崽子太疯狂了。</p><p class="ql-block"> 我恍恍惚惚好像在什么人的什么词中看到过有这么一句,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词“呢?我很纳闷儿。再问别人,没人能回答上来,一直到我当了大队电工的时候,我才找到了答案。</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在大队书记家发现了一本没皮儿的书,很厚,书脊上也没有名。但里头有许多红笔画的道道,看来读过此书的人还是很细心。我好奇地把书拿过来,细细一看,觉得好像是文学史之类的。其中的文章,从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都有,还都是一些名家的作品。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定要把这本书弄到手。没费什么口舌,大队书记就把这本书给了我。还告诉我,“这是没收某东子家的,你自己看就行,不要外借,都是毒草。现在这书都不能看!”</p><p class="ql-block"> 我回去认认真真地翻了一遍,果然是一本文学史,但不知道是谁写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出版的。从此这本书就成了我业余时间的读物。当翻到宋词的篇章,在介绍陆游词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陆游写的《钗头凤 红酥手》中有某东子的“罪名”。</p><p class="ql-block"> 陆游写到:“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这本是陆游一首纪念他与前妻唐婉邂逅沈园,写下的一首追抚二人不幸婚姻的一首凄美之词。没想到在几千年后,其中的一句“东风恶“竟然成了一个中学生“反革命“的罪名。</p><p class="ql-block"> 也难怪,在那偏僻的小山村,又有谁知道陆游,又有谁知道他写的著名的《钗头凤》呢?就连我们念了一回高中也没学过呀。怪不得在批判某东子的时候,还追问“陆游“是哪个村、哪个公社的。他们还想抓一个比某东子还大的后台,立一个比抓出某东子还大的功,想一想真叫人哭笑不得。</p><p class="ql-block"> 但这事在那个时候没处说理,谁敢替某东子出头?我虽然知道了“东风恶“的来历,却也不敢说,一来我是下乡青年,要站稳立场,二来我的家庭出身也不怎么样,自保还有些力不从心,“祖坟都哭不过来,还能去哭乱坟岗子“?只是心里默默地为某东子不平和惋惜。</p><p class="ql-block"> 当我每天早上看到身材瘦削、穿着单薄、挑着两个尿桶,怯生生地喊着“收尿喽“的某东子,我的心隐隐作痛。这是什么年代,是谁在作弄着古人和今人?陆游你也真是,写什么不好,非要写句“东风恶“呢?你不知道现在是“东风压倒西风、”的时候吗?谁要是敢公开叨咕这句,我敢保证,个个都得是“反革命”。难道就某东子读过?陆游,你真是罪过呀!</p><p class="ql-block"> 一直到1972年11月我回城,某东子的白袖标还戴着,这小小的白袖标,毁了一个小青年的青年时代,一句陆游的词,毁了多少求知上进的青年?谁还敢诵读那些脍炙人口的经典诗词?谁还敢保留那些记载着五千年灿烂文化的宝贵书籍呢?</p><p class="ql-block"> 我回城的时候,行李都留给了房东,“破衣还乡“。但我带走了那本没皮儿、没头、没尾的书,回家包好了书皮儿,放在我的书架上,不时地翻看。</p><p class="ql-block"> 看到它,就像又看见了某东子戴着白袖标,在广大贫下中农的监视下,不敢乱说乱动,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的情景。虽然我和他并没有深交,但瘦削的、姑娘般老实的他,他的境遇,让我难忘! </p><p class="ql-block"> 陆游老先生 ,你名垂千古,可也坑人不浅,怎么就整出那么一句呢?害人哪! </p><p class="ql-block"> 2024年1月15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