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孟浩然《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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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3-12-18 05:30<br>作者:王广生(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诗歌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春晓》,孟浩然(唐代)著作的五言绝句,出至于《全唐诗》。<br><br>《春晓》是唐代诗人孟浩然隐居在鹿门山时所作诗篇。[1]此诗抓住诗人早晨刚醒时的一瞬间展开联想,描绘了一幅春天早晨绚丽的图景,抒发了诗人热爱春天、珍惜春光的美好心情。首句破题,写春睡的香甜,也流露着对朝阳明媚的喜爱;次句即景,写悦耳的春声,也交代了醒来的原因;三句转为写回忆;末句又回到眼前,由喜春翻为惜春。全诗语言平易浅近,自然天成,言浅意浓,景真情真,深得大自然的真趣。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春晓</b></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b></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b></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译文</b></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br>春天睡醒不觉天已大亮,到处是鸟儿清脆的叫声。<br>回想昨夜的阵阵风雨声,吹落了多少芳香的春花。<br></b></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赏析</b><br><br>《春晓》这首小诗,初读似觉平淡无奇,反复读之,便觉诗中别有天地。它的艺术魅力不在于华丽的辞藻,不在于奇绝的艺术手法,而在于它的韵味。整首诗的风格就像行云流水一样平易自然,然而悠远深厚,独臻妙境。千百年来,人们传诵它,探讨它,仿佛在这短短的四行诗里,蕴涵着开掘不完的艺术宝藏。<br><br>自然而无韵致,则流于浅薄;若无起伏,便失之平直。《春晓》既有悠美的韵致,行文又起伏跌宕,所以诗味醇永。诗人要表现他喜爱春天的感情,却又不说尽,不说透,“迎风户半开”,让读者去捉摸、去猜想,处处表现得隐秀曲折。<br><br>“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张戒《岁寒堂诗话》引)写情,诗人选取了清晨睡起时刹那间的感情片段进行描写。这片段,正是诗人思想活动的启始阶段、萌芽阶段,是能够让人想象他感情发展的最富于生发性的顷刻。诗人抓住了这一刹那,却又并不铺展开去,他只是向读者透露出他的心迹,把读者引向他感情的轨道,就撒手不管了,剩下的,该由读者沿着诗人思维的方向去丰富和补充了。写景,他又只选取了春天的一个侧面。春天,有迷人的色彩,有醉人的芬芳,诗人都不去写。他只是从听觉角度着笔,写春之声:那处处啼鸟,那潇潇风雨。鸟声婉转,悦耳动听,是美的。加上“处处”二字,啁啾起落,远近应和,就更使人有置身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感。春风春雨,纷纷洒洒,但在静谧的春夜,这沙沙声响却也让人想见那如烟似梦般的凄迷意境,和微雨后的众卉新姿。这些都只是诗人在室内的耳闻,然而这阵阵春声却逗露了无边春色,把读者引向了广阔的大自然,使读者自己去想象、去体味那莺啭花香的烂熳春光,这是用春声来渲染户外春意闹的美好景象。这些景物是活泼跳跃的,生机勃勃的。它写出了诗人的感受,表现了诗人内心的喜悦和对大自然的热爱。<br><br>宋人叶绍翁《游园不值》诗中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是古今传诵的名句。其实,在写法上是与《春晓》有共同之处的。叶诗是通过视觉形象,由伸出墙外的一枝红杏,把人引入墙内、让人想象墙内;孟诗则是通过听觉形象,由阵阵春声把人引出屋外、让人想象屋外。只用淡淡的几笔,就写出了晴方好、雨亦奇的繁盛春意。两诗都表明,那盎然的春意,自是阻挡不住的,你看,它不是冲破了围墙屋壁,展现在你的眼前、萦回在你的耳际了吗?<br><br>施补华曰:“诗犹文也,忌直贵曲。”(《岘佣说诗》)这首小诗仅仅四行二十个字,写来却曲屈通幽,回环波折。首句破题,“春”字点明季节,写春眠的香甜。“不觉”是朦朦胧胧不知不觉。在这温暖的春夜中,诗人睡得真香,以至旭日临窗,才甜梦初醒。流露出诗人爱春的喜悦心情。次句写春景,春天早晨的鸟语。“处处”是指四面八方。鸟噪枝头,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闻啼鸟”即“闻鸟啼”,古诗为了押韵,词序作了适当的调整。三句转为写回忆,诗人追忆昨晚的潇潇春雨。末句又回到眼前,联想到春花被风吹雨打、落红遍地的景象,由喜春翻为惜春,诗人把爱春和惜春的情感寄托在对落花的叹息上。爱极而惜,惜春即是爱春──那潇潇春雨也引起了诗人对花木的担忧。时间的跳跃、阴晴的交替、感情的微妙变化,都很富有情趣,能给人带来无穷兴味。<br><br>《春晓》的语言平易浅近,自然天成,一点也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迹。而言浅意浓,景真情真,就像是从诗人心灵深处流出的一股泉水,晶莹透澈,灌注着诗人的生命,跳动着诗人的脉搏。读之,如饮醇醪,不觉自醉。诗人情与境会,觅得大自然的真趣,大自然的神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是最自然的诗篇,是天籁。<b><br></b></div>   《春晓》作者孟浩然(689—740年),虽终生未仕,但也名动天下,与王维并称,被傲视天下的诗仙李白仰慕。超级粉丝王士源在孟浩然死后,曾协助孟氏兄弟编撰《孟浩然文集》,并在《孟浩然集序》中曾说:<br><br>  “浩然文不为仕,伫兴而作, 故或迟;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似诞;游不为利,期以放性,故常贫。”<br><br>  一言蔽之,孟浩然的性格就是“行不为饰,动以求真”,即性情中人也。故而,他与王维、张九龄等高官名流乃“忘形之交”,是不拘泥礼节的兄弟。据《孟浩然集序》所述,当年(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被贬,散游襄阳。时浩然疾疹发背且愈,相得欢甚,浪情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年五十有二。招待朋友,不顾病疾,“浪情”相待,任性为之,犯鱼鲜之忌,最终疾病加重而死去。   这样的真性情,乃是孟浩然诗歌的一大特质,也是他诗歌至今为人们所喜爱的根本原因之一。文字背后有一真实活泼的生命也。然而,性格的真情,在诗歌的呈现上却是另外一回事。即出现了两种方式,彰显与隐匿。孟浩然诗歌的真性情,表现在以文字直吐心怀(如《送朱大入秦》:“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晚春卧疾寄张八子容》中的“感咏复何为?同心恨别离”,《夏日南亭怀辛大》中的“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等)之外,更值得关注的是,孟浩然以诗歌的形式对其真性情的“隐匿”。如果说孟浩然的“真性情”在放浪形骸、仰天大笑的李白眼中颇具魅力,甚可赏味。那么,在世俗人眼中,孟浩然的“真性情”就颇具冲击力和破坏力,就需要对其“浪情”实施某种意味的“隐匿”。这也是暗合了传统诗歌的含蓄和微妙,并塑造了孟浩然诗歌的独特的风格和魅力。按照宇文所安评价王维诗歌的话即是一种“抑制法则”,抑制的背后隐含更深刻的意义或更强烈的感情。<br><br>  本诗的题目为《春晓》,其抒情的立脚点(现场)是春天夜雨之后的某个清晨。因此,第一句为缘起,是醒来的意识,进而引发了第二句所呈现的景致,第三句则是回想,以回忆为途,想要返回过去,并在最后一句加入带有情绪的想象重构过去,且以“问”的方式,在指引过去和回忆的同时,暗示了一种倾诉的情绪。要之,本诗乃春日清晨的所见所闻,引发回忆和联系,指向过去的同时,又暗示了一个现场/未来可能的听者的存在。   本首诗歌押筱韵,此韵声有曲折、婉转,寓意情绪的波动,含不平之气。也意味本首诗歌绝非一首赏春欢喜之句。<br><br>  一般而言,理解古诗,需反复诵读,将文字转换为声音,暂且放下思想和意义的寻觅和解析。据诗歌的发生学观之,声音,才更接近我国古诗词的本意。这首诗没有遵循近体诗的平仄格律,但读起来,似乎并无阻塞,流畅自然,自有韵律。其韵律不是外在的近体诗规则,也不是外在的自然秩序,而是诗人内心世界的律动。<br><br>  现有学者多将此诗看作归隐之作,清新朴素,意境隽永,而内心淡泊。有的言其体现了孟浩然对自然的喜爱之情等。从押韵和诵读的过程,我们即对此生出疑虑。因为,在这首诗写作之后不久,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孟浩然(46岁)又跟着韩朝宗去了长安,后又跟随左迁荆州刺史的张九龄做了不在朝廷编制之内的小官吏。可见,古代文人的归隐都是被逼无奈之举,并非内心所愿。由此,我们也可知此诗似乎并不那么单纯与可爱了。   接下来,我们逐字解析。<br><br>  第一句,春眠不觉晓。<br><br>  春眠,有多种可能的解读,且“眠”是诗眼,是关键。<br><br>  对“眠”理解的不同,决定了对这首诗整体的把握和理解。<br><br>  “春眠”被想当然地理解为“春日睡眠”,这近乎是所有评论者的解读。甚至有的学者认为孟浩然消隐、崇尚自然,贪睡乃是自然,贪睡乃是一种道家归隐境界之表白(西方也有睡眠是一种美德的说法)。然而,如开篇所言,笔者在诵读、临摹过程中有了新的体悟,抵达此诗的真意或另有蹊径。<br><br>  此时的孟浩然再次落第,虽在太学赋诗,名动一时。然而在世人眼中,孟浩然就是风流江湖的代名词,亦如李白赠诗中所言。但世人眼中风流潇洒的他,内心却十分渴望求官入仕。这一点,从他给张九龄的矜持而又强烈的自荐诗中足以见之。在那个时代,仙人李白也不能免俗,以表面上矜持、骄傲的诗歌渴求皇家赐予的官职和荣誉,如,若要理解其被视为旷世孤独之作的《独坐敬亭山》一诗,或许彼时在敬亭山修道的玉真公主才是关键。孟浩然亦是如此,从积极入世的儒家,转入向往江湖同时又心存魏阙的矛盾状态,正是写此诗时孟浩然的实际情况。那时的孟浩然并未成仙入佛,达到无欲无求的至境。“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岁暮归南山》)中的“愁不寐”或才是他真实的写照。更何况,晚岁孟浩然疽生背上,何能安睡。   另从整首诗的逻辑上讲,如果孟浩然一夜酣睡,他又能如何知道“夜来风雨声”呢?<br><br>  因此,此处的“眠”或有另外三种解读的方向。<br><br>  第一,眠,乃是睡觉的行为,但其结果是“不觉”,即没有睡着。<br><br>  第二,眠,乃是睡去,但却在辗转难眠之后,临近黎明时刻的小睡。<br><br>  第三,眠,乃是未眠,难眠之意。即,这是反用其语,更着深意。<br><br>  就第一种可能而言,搜索知网,只见一篇。即《湖南安装报》的周立雷先生从许渊冲先生的英译(lying)得到启示,并依据一夜酣睡与“夜来风雨声”的矛盾而指出,孟浩然从听到“风雨声”之后就没有睡去。结论虽与我起初所思暗合,然而,他的推论简单甚而粗糙,将诗歌的解读置换成了一个基于逻辑推理的案件分析。<br><br>  且,“不觉”除了一般意义上理解的“不知道”和“没有察觉”之外,还有就是“没有睡醒”,如朱熹注:觉,寤也。寤,即睡醒。因此,这与其解读又产生了矛盾。<br><br>  持第二种意见者,其解读为:昨晚的风雨交加之声使诗人没有睡好觉,才使得今晨睡了一个大懒觉。鲍颖在《孟浩然〈春晓〉别解》一文中从孟浩然的诗歌审美入手,倪超从孟浩然诗歌的隐喻入手,做出了如上判断。<br><br>  不过,这两篇文字的解读都固化了“眠”字之意义,即,睡去也。实际上,眠,在此处,也有不眠之可能。这便涉及对于“不觉”的理解。   如上,“不觉”一般做“不知道”和“没有察觉”之解,鲍、倪两篇皆理解为“没有察觉”。清晨的鸟儿鸣叫把孟浩然吵醒之后,孟浩然才发觉“晓”已来到。<br><br>  这样的理解,无疑破坏了盎然的诗意。<br><br>  按照他们的对“不觉”的理解,即因为睡去,所以“没有察觉”。这样一来,诗意顿失之外,也有不解之处。因为,睡去了,自然不会察觉。所谓“察觉”乃是未睡之人,应该知道、察觉而实际上却未能、未有也。也即是说,孟浩然应该是听到夜来风雨之声了,只是没有在意。为何如此?这是有意为之而不留痕迹的处理。苏轼有句“春梦了无痕”也是如此。在梦外的孟浩然,恰似梦中的苏轼。诗眼乃“不觉”,此乃诗之化境也。<br><br>  因此,根据以上梳理和分析,此处应为孟浩然诗歌之“藏匿”呈现的第三种形态,即反字面之意而为之。<br><br>  古诗之味,不在表面之意,而在其内在的生命状态,且需经由情感的共鸣和体悟。古诗的生命,向来被肢解在实证研究之手,此诗的情趣即在品读之心境和思绪,甚而取决于读者的呼吸,能否与之相应相和,感受复杂而丰富的情绪流动在平仄字句。<br><br>  换言之,抒情是诗歌的本质(志,也是情的一种,情志乎,从心也)。众所周知,诗的源头是歌(谣),歌(谣)来自人类的情感。在没有文字的年代,民众以歌(谣/曲)的形式留存于心,流传于世,养育着人们的记忆。文字产生,有些歌谣有幸以文字而录,这或许就是最初的诗。<br><br>  基于诗歌的抒情优先于其文字的特质,诗歌必然超越其字面之意,有时其所要表达的恰恰是字面之反义。这一点,恰恰可以从结句“花落知多少”中得到回应:花落,不知/何知有多少也。<br><br>  另外,上文中提到的那几篇少有提出异议者,都认为此诗乃孟浩然躺在床上的想象。但我想,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即“处处”,乃是孟浩然躺在床上,辗转而难眠,闻听一夜风雨,不知何时,发现黎明即至(所见,光线发白、变亮),风雨似乎停息,几声鸣叫引得孟浩然的思绪与好奇,遂而下床,去外面闲步。就在此刻,光线渐强,鸟儿也更加活跃,诗人所到之处,皆闻鸟语,然而,诗人所关注的,却是被风雨吹打、零落在泥水中的花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