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炉前捧读《我们的老院》,作家肖复兴在《裱糊匠》中写裱糊匠老吴的故事。秋风冷起,手艺高超的老吴被整条街大院各人家请去换窗户纸、糊顶棚。老吴的活儿忙不过来,他儿子小吴便拉上“我”去帮他把纸扛回来。“别看纸薄,整捆在一起,挺沉的呢。”这一细节,一下子唤起了我对纸的回忆,对往事的回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时候,爷爷在东边侧房开了一个小小的杂货店,名唤“冻边村自营店”。说是店,其实是爷爷卧房兼小杂货铺。北窗下靠墙竖摆着一个简陋雕花木床,紧靠床尾,一个很小的木制屏风挡住内室,屏风旁又摆上一个竹睡椅。爷爷常半躺在睡椅里,很悠闲的样子。睡椅、屏风对面一米外,用一个木桌、一个小柜子充当柜台。当初我们全村只有爷爷这一个小自营店的时候,小店里货还挺多的。抽屉里有各色纸烟如香叶、大前门、芜湖、瓷都之类;3个大大的泥黄色大瓮里装着各类小吃食:边缘有锯齿的方形饼干,花豆,萨其玛,白砂糖,兰花根等等。一角钱八颗、红纸黄字的硬糖则用玻璃罐子装着,另一个玻璃罐子装着令小孩闻风丧胆的宝塔糖。几个大酒坛,里头是散装的廉价的白酒,但打开酒坛盖子,酒香还是扑鼻的。高档一点的瓶装酒如白兰地,小孩们最爱的香槟酒,及苹果橘子罐头一类,整整齐齐地横排在两个大木柜子里。在这两个柜子的顶部,整齐地码着草纸、白纸和红纸。当时草纸常用,乡下人买草纸,是一刀一刀即一捆一捆买,不卖零数。白纸正面光滑,背面略嫌粗糙,大多数是小孩们买去裁成练习簿长宽做草稿纸。每逢人家来买红纸,爷爷都会问道:“做什么好事啊?贺喜贺喜”。好事,就是喜事。“是啊是啊。”人家高兴地答道。如果人家不急,爷爷还会请他抽上一烟斗生烟。爷爷的烟斗很长,点烟时,烟斗斜衔着;客人的烟斗短,两个人烟雾缭绕,乡亲之情在“明灭可见”的烟斗之光中更增温暖。红纸,在嫁娶、生小孩等喜事中广为使用。它与红烛、炮竹一起,为主人家的喜事渲染喜气洋洋的氛围。比如结婚喜事,条桌上敬的斋饭和整鸡上贴着红纸,悬挂的米筛上贴着红纸,酒桌一席、二席上压着红纸……更主要的是,主人家前屋后门贴着大红对联,新人房间各色器物都贴着大红纸。第一挂炮竹响后,男人们撸着袖子在热腾腾的大木酒盆里褪猪毛,写字老先生在厅堂上席桌子上裁红纸、写对联,孩子们、鸡猫狗们在追逐打闹,主人家的喜事在红色、热闹的气氛中拉开了序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裁红纸、写对联也是年前的一项要事。这一要事,常在吃年猪饭后安排进行。因为请人写过年对联,主人家是要安排好饭好菜的,以示对这一要事的虔诚和重视。村子里有三个写字老先生:裕爷爷、庆爷爷及我爷爷。三个爷爷作古多年,但他们为村子里写对联的情景我还清楚记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说,裕爷爷早年是政府里的文书,所以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端正大气。裕爷爷还会看通书,常为村子里人家挑选喜事日子,也因此被人们敬畏。给人家写对联时,他也常带着通书,及弯弯的裁纸刀。裕爷爷写对联的工具最为齐全,长短粗细的毛笔都有。裕爷爷最拿手的是给人家写大长对子,大粗毛笔在拼接的红纸长幅上一笔一划走得稳健、庄重,就像一个老农挑着满筐粮食走在熟悉的田埂上,一步一步,很有把握,很有气势。裕爷爷家境比我们要好,厅堂是木杉结构,冬暖夏凉。两侧木梁上贴着一副大长对子,用金粉写的,写的是“云卷云舒”这类极有文化味的对联。小时候我看了以后,觉得裕爷爷不愧是文书,好有文化啊。裕爷爷的一手好字,传给了他的孙儿们。他年岁高了以后,他的大孙常常被人请去吃年猪饭,裁红纸,写对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教师的庆爷爷写对联,则是笔走龙蛇。他也常带裁纸刀和通书,但完全不照通书写,写来写去基本就是“爆竹声声除旧岁”一类。庆爷爷常戴眼镜,爱笑,说话幽默,又是慢性子,和人家打骨牌、麻将时出牌很慢,别人催他,他说:“又不是去砍火烧柴,急什么?”并且还慢悠悠地点上一支香叶烟,把人急个半死。当我们识字的小孩说庆爷爷你怎么老写“爆竹声声除旧岁”啊,他就大笑“有什么关系?写了就是好的”,然后,翻开通书,正儿八经,按需就写,但字依然是笔走龙蛇。和裕爷爷一样,每到年底,庆爷爷从东家写到西家。他又爱喝点米酒,常常在人家里喝得笑眯眯的被他们打着手电筒送回家。乡亲们不在意字的风格,他们尊崇的是替他们把朴素的生活愿望写在大红纸上的文化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家的对联,都是爷爷写。腊月伊始,爷爷就要在小店柜台上裁红纸了。前屋后屋,灶前猪栏,谷仓木柜……都要贴上红对联。长对,大长对,斗方,吊牌,共多少副,要裁多少红纸,爷爷心里清清楚楚。大门墙上,左边写的是出门大吉,右边是四方得利;条桌左右两边墙上分别是孩童言语,百无禁忌;房门上一律是福字,栅栏门和大门对开迎春接福;牛栏门上是六畜兴旺,谷仓则写五谷丰登,厨房大铁锅墙上是灶君娘娘神位;他的小店墙上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对联写得虔诚,发自内心地恭敬,年年如此。以致几十年后,我还清楚记得这些细节。爷爷年岁高了之后,我上了师范学校。师一那年,父亲说请裕爷爷来写字。我自告奋勇,说“我来写”。那晚,我就像写字的先生一样挥毫,父亲则打下手,但不像对裕爷爷那样毕恭毕敬,说我的字要多涂点墨。我自以为是,对父亲讲“这叫枯笔,懂什么?”父亲听后不作声,但嘴里啧啧了几声,估计想说,裕爷爷他们的对联里,怎么没有这样的枯笔。唉!少年,就是这般轻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位爷爷都是高寿,爷爷和裕爷爷是无疾而终,庆爷爷也是寿终正寝。他们也许没有想到,在他们西去后多年的某一天,我忆起了他们裁红纸写对联的情景。他们给我们后人启蒙的是,如何在一张薄薄的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一心一意地传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